2017年6月11日 星期日

十號風球

臨街的熱炒店,圓桌排滿了街道,赤裸上身的顧客啜著啤酒大聲談笑。酒促小姐的臉上不見稚氣,沒有撒嬌的笑,多得是落落大方與酒客周旋的老練。

一盤炸魷魚已空了一半,你說要趁熱吃,免得肉老。

我囫圇嚥下,「好吃」卻哽在喉中。

是怎麼覺得食物有味?思考著這個問題,是魷魚入口的剎那,我便接收到了感覺?但我未曾咀嚼它,可能只是被那團調味過的麵衣欺騙。

你挑著蛤蜊的肉,一邊把殼用筷子整齊的堆疊在桌上,啜一口你認為是世界上最好喝的啤酒,問我那裡有沒有。

我搖頭,未曾喝過,倒了一杯,跟著你起哄,果然是全世界最好喝的啤酒。

鬧哄哄的,這裡與我城並無不同,同樣觥籌交錯的人群,吃著下酒菜,聊一些瑣碎的大小事。

鄰桌新來的客人,倒著茶水清洗碗筷空杯,引我想起十分鐘前你也這樣做的舉動。

用茶水洗過,的確比較放心,儘管在我城都是店家和顧客間彼此的信賴,或稱為自欺欺人,拿著碗看了半晌,透著自來水的水痕,最終還是拿起包包中的面紙,擦拭。

你好像沒遺傳到這種爽快,又或者是我誤會了你什麼。

我的胃口不太好,你挾起一根長長的空心菜,又點了一瓶啤酒,準備要清空。

我說,好像有颱風。我城的電視預報中看見的。

你一副不相信的樣子,沒被提醒的事,便像不存在一樣。

風暴可能還很久還很遠。

我卻已在等待滯留。

跨欄前進,結完帳,你邁開的腳步是我用輕緩的碎步所追趕不上。

人行道上下起小雨。颱風真的要來了,我想。抬頭卻見頭頂大樓的冷氣孔躲在黑夜裡哭。

凌晨兩點,你城還不想睡,我望見佝僂著背的婆婆坐在街邊,傍著她拾荒而來的寶藏,打開保麗龍盒裝的便當大口扒飯。早上經過的垃圾堆,蔬果盒愈疊愈高,沒靠近聞便覺得有腐臭味,原來一切都是我用視覺先假設了,才厭惡的。

吊在遮篷上的玩具,我挑了一個粉色的游泳圈,你肯為我拿嗎?即使你傻笑不理,我卻未曾質疑你會不會為我摘星星的答案。

你回到你那個家了,我不知道地址的地方。

你的新家,究竟要確實知道你家的地址,還是沿著你手指的地方看見你的窗臺,才讓我感覺真切的親近?

那些寄給你的東西,好想問下落,是藏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還是全都順手裝進垃圾袋讓別人帶走,抑或堆棄在路邊,等我有天獨自來尋?

回憶逐漸發臭,我們掩著口鼻路過,不屑一顧。

我住的酒店能看到中環的夜景,你說。我不懂得看,你城中一切都是陌生,看了十本旅遊書,讀了你城市的歷史,我還是初生的嬰兒,內裡卻是過老的靈魂,覺得不滿也不空。

一點點,踏穩這片地,抬頭望高樓,燈影迷惑。把你的印象都打掉,我重頭再活。

計程車中,你轉頭看我。我蹲踞在習慣窩居的右後,你在左前轉頭。

後面的位置還很空,你卻逕自把我甩開在聽不見你和司機的時空。

突然,你用我熟悉的語言說,真的有颱風。

我默不作聲,颱風不會來的,一小時前打回我城,接電話的母親說沒有颱風。

錯置了,總是這樣。

你在說我,我在說你,最後我只說我,你只說你。

港澳碼頭,我坐船前進卻往後退縮,倒帶著與你看的風景,不在你的城市回去,所以我沒有回去。

賭場裡滿是歡笑的賭客,我是拿著現金還不知道要如何換籌碼的局外人。

如果你在,我就可以豪賭一場,而你不在,我只能收起放縱的心,繼續在琳瑯滿目的商品間遊走,怎麼買都挑不到我想要的東西。

飛機誤點,晚不過我們沒有時差的時間。

我城太陽高照,讓我忘了前一刻我還躲在雨中,望著淒清的停機坪,想像風暴降臨。

颱風不會來的,即使夜間下了雨,我知道也與你無關。

會不會我們還有一些聯繫,在我們終於又不見彼此後,不用吃燒臘才會想起你,不用聽見和你相同口音的人,才會發現我們也可以不用那麼遙遠。

相片沖印完了,我曾在那裡,在你城之中看著你看見的。你城曾讓我棲身,曾包圍我,如同你在我城的往日一樣。

只是望著蔬果攤、茶餐廳、雞蛋仔、垃圾堆,什麼,我什麼都感覺不到,彷彿失去嗅覺、味覺,我什麼都沒聞到,什麼都感覺不到。

我們談論過的颱風登陸你城,拐彎抹角,讓所有人措手不及。

掛起十號風球,你曾說八號風球飛機就不飛了,那現在,換我飛嗎?

我飛,不飛,你城與我城之間。

樹倒了,人快被吹走了。多麼奮力,多麼努力,要維持自己。

該用什麼心情看待,我沒有心情。

空的,比以前還空,漠不關心再更冷漠,或許比冰點還冰。

該興奮的談論你城的事嗎?假裝這一切離我很近,假裝別人都看不見我彆腳的演技。

過了多久,回想前個星期,終於與你城無關的時候。生命總在更新,還想耽溺的時空卻已被推擠到下一格去。

回到我們曾一起生活的城市,客運車在國道上平穩的前進,我觸控著座椅前的螢幕,到達他城還需要一些時間。

一齣名為「Contagion」的電影,Contagion是一場意外,我看見你城也是一場意外,沙嗲王的招牌下,我們曾並肩走過,雖然那個時間中沒有你,但那個空間中有你,也曾有我。我們之間的Contagion也是一場意外,某種氣氛傳染了我,傳染了你,然後那種氣氛又走了。

我們生的病好了,痊癒的像從未發過燒一樣。

不多久,下個颱風來了,襲擊我城。它是個醉鬼搖搖擺擺不讓人預料,會走去那裡,只能聽天由命。窗外風瞬間掠過鐵皮屋頂的聲響,掃過樹葉的窸窣,沒打亂的過往,從頭蓄勢再動搖一次。

我看電視新聞裡,拉高鮮黃雨衣在及膝泥水中涉渡的老人,腦中想著在你城抱著樹不肯被吹走的年輕人。抵抗,擾亂你城的風暴是男,擾亂我城的風暴是女,一切沒有不同,無論那種受苦都是折磨,總歸是傷。

雨又被掃下我的遮雨篷,不很遠,你城風球早已卸下,我城的搖搖欲墜與你無關。

風斜著打,跑去關窗的我,正巧臉濕了一片。

雨無色無味,用錯了感官才沒有感覺。

彷彿多年前與你開始用文字溝通,到了該進階的時候我卻還停在原地,聽不懂你電話中的語氣。

站不穩,無法前進,我穿著雨衣跑進風暴中,不為覓食,不為尋刺激,只為感覺你。

或許你被困在地鐵站一整夜,沒淋到雨卻也筋疲力盡。不論怎樣都想歸家的心情,是徹底的安心在某個地方。而我在風暴中,徹底安心在想像你,十二級陣風夠不夠你的十號風球?

需要一個穩定,卻什麼也抓不到。

拉著巴士站牌,不會有公車路過,滿街上只有我,被雨打的狼狽,用身體感覺風暴真的會痛。

風吹倒了我,卻吹不垮我。

不愛,走了你,愛,留下我。

換我收拾滿地的泥濘,猜想下一次再掛起十號風球會是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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