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義的人

S離開任職十年的工作，轉往雜誌社當文字記者。上一次見面他向我們邀稿，說自己負責小人物的專題，請大家幫忙推薦適合的人選。不是所有的提案都會被接受，也要看此人的故事有沒有受到上司的認同。

想像S提出的那些對象，每一份履歷，為了自己的故事能夠被聽見，還要在主編檯上廝殺。已經是最渺小的單位，還要再分出勝負，這是寫稿人的無奈，也是小人物的無奈。

故事必須有人想聽，受到期待，我們都想當被挑中的人，當有意義的人。

我也買了那本造假的書，也曾經為了書中動人的故事流淚。還想成為跟作者一樣對社會有熱忱，幫助別人，實現夢想的人。

崇拜了一個錯誤的對象，她因自己的錯而道歉，還牽連了認同她支持她，提供過她幫助的人。為什麼她不能以自己的身份說她想說的故事？她知道身世和地域的連結很容易撩撥人，煽動內裏的激情才能贏得最大的效應。她懂得運用這些方法，說一個關於自己的故事，再擴大出去說別人的故事。

單純做某件事，需要花很長的時間讓別人相信自己的決心，可是如果把這單純轉化為其來有自，人們就容易放下戒心。說謊是為了方便，說謊的當下只想趕快得到眼前的認同，不會去想謊話戳破以後裡頭的黑墨會把所有靠近的人都沾黑。

以前覺得這女明星很美，氣質出眾，好像很努力演戲，形象不錯。關於她炫富的行為是最近才知道。她的謊言裡偽造了自己的價值，為了贏得他人的認同，她捏塑了一個相對完美的身份，鋪排自己力爭上游的故事，她知道形象很重要，她知道近朱者赤，所以她表現的像個上流社會的人，為的是不讓自己被瞧不起。她對自己身份的不安，在在顯現出社會階級的巨大歧視。

新聞媒體很喜歡引用國外的人性測驗，大人乞討V.S小孩乞討，破爛衣服去餐廳用餐V.S名車華服用餐，募隆乳基金V.S餓肚的流浪漢，西裝路倒V.S流浪漢路倒…太多太多了，顯示出人性早被某些形象制約。老人很傳統，流浪漢懶惰，殘疾好可憐，暴乳很隨便，刺青混黑道，宅男都很廢，外勞低一等…太多了太多了，明明知道要甩開這些偏見，卻偶爾還是會陷入框架內。

自己每天都在左右拉扯，想做一個更客觀的人，這場心靈的內戰會不停上演，戰場沒有延伸都還是可接受的。

不能接受的，是利用我們擺盪的人性去傷害我們的善良，因而謀取名利者。

有一場募款活動來到我工作的場所。全程請不要錄音錄影，會後大家再一起合影簽名。主持人說完，把麥克風交給有殘疾的主講者，他說著自己的殘缺，從小如何憎恨，工作賺了大錢，卻被愛人捲款潛逃，還負債更多。一度想從高樓躍下，卻發現自己沒有勇氣，憂鬱的心某天痊癒，他開始希望能夠幫助別人脫離那種境遇。

故事如果說到這裡不是很好？他可以去寫一本仿心靈雞湯的勵志書，可以巡迴學校企業去演講自己的人生經歷，這樣我會很敬重他。然而他卻募資去做自己不擅長的事，還苛待員工，這都是業界早知，且搜尋引擎上完全不掩飾早被媒體爆料過的事。他說那是誣衊，先打了強心針，或許我太冷血，看著DM上那些明顯誇大的數字，我知道這人的話，他用連珠炮背稿叫賣出來的話是要打折的。接下來換主持人開始激情，她說為了夢想離鄉背景，從月薪七萬變成月領二千，沒得睡就得在車上休息在休息站梳洗，說到後來她淚流滿面，求老闆放她回家過年。太可怕了，如果不是串通好的悲情牌，我會相信這女孩是被邪教洗腦不是被夢想追逐。

會後大家拿海報拍照，我刻意拿海報連臉都遮住，不想被牽扯上做為某種我根本不認同的見證。

呼朋引伴的掏錢，買可能不會兌現的空頭支票。多想說服他們把錢給那些為了藝術創作，真正戮力執行卻苦無經費的學子。

旁邊的同事問我要不要合資，我說妳可以去搜尋一下這公司的官司和風評，她立刻清醒，剛剛才濕透的雙眼馬上清澈。

我懷念去年的公益團體，他們不太會說話，卻有真摯又不誇飾的表情，還有為底層團體奉獻的心。募款的明細條目清楚，還可以開收據。

夢想，多少罪名假汝之名以行之。

希望我是錯的，真能傻傻相信多好。

故事行銷愈來愈多人懂的時代，人們出賣自己的信念給浮士德，沒有查證沒關係，一點點錢沒關係。

覺得歲末年終做了一件好事，我們只是小人物，我們的力量很微薄，我們天生不是有意義的人，也沒有太大的理想和太多需要完成的夢。

如果你們有，就拿來吧！被騙了也沒關係，不是傾家蕩產的數目，還是願意押在你們身上，或許這種信念讓我們也成了有意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