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11日 星期日

手書

人聲混合機械運轉的聲音在窄仄的影印店交錯,插入隨身碟,叫出檔案,店員說第一臺不能印,換第四臺。

今天不知為何店裡如此多人,才剛開學,學生便急著交報告?

他蹲踞一臺影印機旁,面對來來往往的雙腿,他獨自一人佔在地面。

各自忙著手邊的工作,我踅到影印機看雙面列印有無正確,店員穿梭人群間點數量,老闆娘正與顧客交談,有人在掏錢,大部分的人都在等待。

突然他用全店都無法忽視的音調大喊「小姐我的東西到底好了沒?」

「還沒有空哦。」

「小姐我的東西八點能不能好?現在到八點還有半個小時…」

「呃,我後面還有東西在等…」

「八點好不了是不是?」

「沒辦法哦。」

語氣先是急躁,後來遂轉成無奈。

起身前他望見旁邊的白布鞋。

「妳這愛安怎洗才會這呢白阿?」

女學生彎下身來,「什麼?我聽不懂臺灣話,不好意思阿。」

「我說妳的布鞋要怎樣才能洗的這麼白阿?」

「鞋子阿,」他們一起望著她的布鞋,一人蹲著,一人彎身。

「這個就洗完不要曬太陽就會很白了。」

「怎麼可能不曬太陽,不曬怎麼會乾。」

白髮的他站起,手上攥著白底紅線信紙手寫稿,走出了沸騰的影印店。

我正在裝訂剛才吐出的檔案,見他突然返身,從影印機後方拉出一袋沉重的東西。難道全部都是他的手寫稿?

遙想起之前路過眷村,忍不住停下機車去拍那已荒落的成排建築,攀藤植物密密的蔓延外牆,黃色的油漆剝落斑駁,看來已無人居住。停駐在公佈欄前,裡面的告示是十年前的遺跡,這裡像是不再更新的電腦,軟體公司已不支援這個系統。

突然某個轉角駛出一輛電動自行車,車上一個戴口罩和毛帽的老人,也跟著我在佈告欄停下。他問我在考察什麼,我說只是喜歡歷史,想紀錄一下。

他興致勃勃,要我等待,他說公佈欄上也有他的字跡。

我悄悄跟著他去,那隻黑狗一直陪在他身邊。

轉入巷弄,他緩慢下車,凌亂的中庭堆滿雨衣腳踏車等雜物,隔壁人家還停著兩輛機車,原來這裡還有人在居住。

我就停在門口,含蓄卻又想窺視的探望,陰暗的室內勉強現出傢具的輪廓,不一會兒他推開紗門,手拿一疊文件出來,他轉身拉緊門,扣上鎖頭。

他指著那些A4大小的文件,其中還有一本黃皮B5大小的抽印本。濃重的口音慷慨激昂,我卻無法辨識清楚,斷斷續續得知他在軍中似乎受到迫害,降了官,最後輾轉流落到軍校裡教書。

他給我的文件已經是印刷品了,那些A4紙是手寫再拿給影印店謄打,他曾經投稿許多雜誌,做些研究,並也寫下這一生的恩怨情仇。

他在等待有人來聽,即使他不會完全信任對方,他始終在等可以講述他故事的時機。

我只是一直記得他熱烈敘說自己一生的神情,目光炯炯,中氣十足,他還有冤要訴,有許多對生活的想法要告訴大家。

他很老了,穩穩的老在這即將被拆除的部落,一時的落腳處,卻變成一輩子的舊居。什麼都可以縮減,只要一隻筆一張紙,在有光的書桌上繼續振筆下去。

影印店的老先生也是這樣的嗎?他們沒有電腦,一筆一畫把心思捺在紙上,比起按鍵盤就出現字的人,他們離文字更近。

派特森也是這樣念舊的人,但他堅持手寫堅持不影印下來,甚至比這些老人更加老派。

老派也很好,老派有偶發的詩意,新潮也有莞爾的情調。

回程路上,騎車瞥見前方中年男子右手緊握龍頭,邊騎車左手邊把穿有黃色小叮噹殼的手機放進右側褲袋。他糾結自己像是一直蚯蚓,努力找土鑽。

這些有趣的人事物不斷發生,要一個字一個字的填好,把今天的心情醃製起來,放得更久更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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