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14日 星期三

[短說]距離

一張張戴口罩只露出眼睛的面容,帶著濃濃的倦意,眼神濁濁的無法對焦,間或發出幾聲清咳,從左至右,像一個音符下了,其他人不由自主跟著應合。

她的胸腔震動了一股,她撫著喉嚨下方,希望止住那癢。

是昨晚踢了被子,雖然半夜有知覺便拉回來,但還是不免被門縫竄進來的夜風給染上了寒意。春天的氣溫一會兒生澀的冷淡不禁拉上外套拉鍊,一會兒又熱情的抱擁身體都出了汗。被子已改成夏被,床套卻還是冬天的厚度,誤以為躺在中間的身體可以自動調節,卻在悶出汗後踢走棉被,導致病毒悄悄入侵。

症狀並不明顯,就喉嚨有點癢癢的,偶爾忍不住要咳,自主性的休息徹底,喝點蜂蜜水,明天說不定就好了。可是她不願意冒險,萬一傳染給別人她會非常自責。

她還是預約了看診,下班後準時報到。原本坐進了候診間,但眾人咳嗽的韻律像練習的足球不停被踢來踢去,她不想接球,可是身在場上沒人可以逃避球的存在,於是她只好讓出位置,跑到戶外的長椅上等待。

對面已經有兩個人分坐兩端,一人正在滑手機,另一個正在看叫號機的號碼有無跳動。正當他把視線回移,她正好望了過去,她內心一驚,他有雙珍珠般的眼睛,泡過海更晶瑩。她不自覺看呆了,是身旁的咳嗽聲才打破她的想像。

男人一點都不像生病,抑或是病容讓他更帶幾分特殊的氣質?她說不準,只是拿起手機查看有沒有訊息進來。

K還是沒有回應,未讀也未回。可是她知道他看到了,因為她只打了一句話,他看得到,卻擱著不掀開。她也可以多說幾句,問他晚餐要不要一起吃,她該買什麼回去,卻更怕他依然沒有反應。

不告訴他感冒了,她要自己好起來。K正在忙一個新的案子,她每天為他準備了B群葉黃素蜆精各式營養品,怕熬夜的他免疫力下降容易感冒,沒想到卻是她先中標。

***

7號的燈號亮起,他從戶外的座位起身,推開玻璃門,走進診療室,把門關上。醫生指示他坐上診療椅,他拿下口罩,意思意思咳了幾聲,跟醫生報告他喉嚨痛流鼻水頭昏腦脹,醫生望著他的臉,手邊在病歷寫下他的病癥,拿起耳溫槍站了起來,往他的耳朵靠近。

「三十六點九,還好,沒發燒…」

但他仍麻煩醫生開退燒藥。

醫生請他把嘴巴打開,為他的喉嚨消毒上藥,又幫他把鼻子通一通,問他肢體會不會痠痛,他連連點頭。

「鼻塞的藥跟止咳的要隔二個小時吃才不會嗜睡,發燒藥有發燒再吃…」

他謝謝醫生,離開了診療椅,護理師已經打開門請下個病人進來,他突然想到什麼,回頭問,男女劑量有差嗎?

***

她要進入診間,腳步又停了下來,前面的男人回頭問了醫生一個問題,她聽見醫生說沒有關係。

是珍珠眼球的男人,他的眼神還是一樣透著光,她忍不住盯著看了,直到他咳嗽了幾聲,隔著口罩模糊的示威,她心一跳,發現她拆穿他了。

坐上診療椅,她的心還沒平靜。

「三十八度二,有發燒的現象…」

她看著醫生把醫療器材丟進槽筒裡,不知道耳溫槍有沒有消毒,伸進她嘴裡的器械有沒有乾淨?會不會原本感冒不嚴重,來到這裡反而被傳染了?

早知道應該租一間旅館把自己隔離起來,那今天應該回家嗎?

明明是病毒不請自來,卻讓她有家也歸不得。

***

「妳吃了嗎?」他把帶回來的海產粥打開,用家裡的碗盛了一些給她。

B正在客廳的沙發上全身用毛毯裹著,盤坐在電腦螢幕前打著報告。

她鼻子塞了兩團白色衛生紙拋物線垂在空中,沙發下盡是她擤鼻涕揉成一團的衛生紙。

他趴跪著將衛生紙抓在手中清出來,拿到廚房的垃圾筒丟。手洗乾淨後,將桌上的保溫瓶裝滿溫水才再度回到客廳。

她又開始劇烈的咳嗽,咳到臉趴在沙發上等停止後才又正面示人。臉都咳得發紅了,他趕緊靠過去,遞給她一杯溫開水。

他坐在她的身旁,看她喝完水把頭靠向他的肩膀,病毒正在肆虐她的身體,他感到非常煎熬。

「先吃一點粥,再吃藥…」

B瞪大了眼睛,看著碗旁的藥包「你跑去看醫生了?被我傳染了嗎?」

她連忙將頭移開。

他搖搖頭,伸出大手把她的臉靠回他的胸膛,她的身體正在發燙,她又掩著口咳了幾聲,這巨大的日光一樣的病原體,可能再過不久他也會一樣發燒,跟她擁有一樣的症狀,可是他不在乎被她傳染,他愛她,可以跟她沒有距離。

***

到家的時候,鞋櫃外的皮鞋顯示K已經回來。

有點意外,客廳桌上一個放涼的便當,K的聲音從房間熱烈的傳出來。

「桌上有妳愛吃的那家鍋貼。」

她原本以為K會加班,打算自己泡泡麵隨便吃吃,吃完藥盥洗完早點上床休息。

她還是接受了K的好意,隨便倒了溫開水坐在客廳吃了起來。

K頭髮濕濕的從房間出來,背心四角褲儼然在過夏天的樣子。「妳要不要啤酒?」想到他開啟冰箱,寒氣逼人的樣子就讓她起雞皮疙瘩。

「不用。」她勉強壓著喉嚨大喊,但用力過猛好想咳嗽,只好快喝一口水。

他打開客廳的冷氣,斜躺在沙發上,她在單人椅這邊發現他沒吹頭髮,連忙跑進房間拿毛巾給他擦。

冷風一吹害她打了噴嚏,她趕快拿衛生紙擤掉。

他拿著搖控器把冷氣關掉,用腳趾把電風扇按開。

「你這樣容易感冒…」她提醒他。

「今天老闆稱讚我們,很快就可以收尾了…」他喝了一口啤酒,表情非常暢快。

「恭喜。」她連說這兩個字喉嚨都好癢。

隨便吃了三個鍋貼,她胃口不佳便收手,把便當盒用橡皮筋綁起來。

吃了藥,她草草盥洗完,想喝口熱水再睡覺,卻發現沙發上的K正抱著她沒吃完的鍋貼津津有味的吃著。

「不能吃,我感冒了。」她大聲的斥喝他,他愣了一秒,放下手中的便當盒。

「你今天睡沙發吧,不要被我傳染了。」

她在床上側躺著,鼻子有點不通,必須呼吸的很大力,好難過。

一定要充足補充睡眠,可是太早就寢,反而怎樣都睡不著。難道這藥不會讓人昏沉嗜睡?還是該請醫生開重一點才對,再胡思亂想的話明天會更嚴重哦。

她把頭悶進棉被裡,有點窒息,又想到感冒好了要幫床具都洗過一遍,彷彿感冒的自己是什麼不潔的東西,他快要結案了,一定要順利,她沒幫到他,也不能扯他的後腿。

不知渾噩的過了多久,她感覺到有人進來房間,偷偷的上床睡在她的側邊。

不是說讓他睡沙發嗎?平常很愛睡沙發的,工作一整晚都不上床睡,偶爾還會跟他吵,現在要給他空間他又硬是要跟她作對,她想跟他生氣,可是藥效似乎發揮了,全身軟綿綿的好無力。

只好她都不要翻身,這樣就不會傳染給他了吧。

她愛他,可以跟他保持距離。

只是身體癱軟,意識卻還沒沉到海心,她感覺他的靠近,伸出手臂將她環抱胸前。他的心跳從她被貼緊的背部傳導到全身,像催眠的鐘擺韻律,平穩安心,她收束了急促的呼吸,牽著他的手沉沉的墜入了愛的夢遊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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