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11日 星期日

載一條河

一開始他是這樣的,每天集貨搬貨送貨。他知道請勿倒置易碎品低溫冷藏的意義。

很多東西都很脆弱,他要確保封箱前開箱後狀態是一樣的。

如何有可能?經歷過了搬起搬落的動盪,暑氣已把冰塊融化,即使再回去,有些東西已經默默變形。他只能盡力,用手掌穩穩留住剩下的。

車停在公園旁扒著便當,嘴裡的菜飯是什麼滋味並不重要,只專注看著前方,後照鏡的前方,收費員來之前他就得開出去,這一方格的休憩是有價的。

大部份時候他都停在紅線上,誰家的車庫前,甚至坡道上。偶爾和誰並排,他知道不應該,但是他會先走,沒有位置的時候他只能霸道。他承認自己沒有耐心,總是希望對方響鈴一聲就接下電話,或是門鈴響的三秒內就現身眼前。

他很會算計,路線時間貨品堆疊的前後順序。他並不笨,駕照一次就過,學校成績也並不糟糕。下輩子他希望自己是樂高高手或是建金字塔的人。

體力還行,薪水也過得去,沒有特別興趣,時間都用來工作也可以。

沒有浪漫的邂逅情節,他接受的都是最素樸的臉,最沒有防備的心。

他希望相親的時候,她們也這樣來,可是那些眼睛嘴唇皮膚都不是他遇見她們的樣子。

或許就是需要偽裝,才有卸下偽裝的機會。

所以他裝得一表人才,裝得堅強,裝作自己沒有為了提神抽煙檳榔不忌,沒有失眠喝醉安眠藥的癮。他的履歷很健康,也沒有生病的父親要照顧。

媒人說反正先見面看中不中意,又不是選美比賽進京趕考,人生那有人沒做過弊,沒有先進考場,什麼機會都沒了。

他送過一次已經融化的冰淇淋蛋糕,他直覺那是個消失中的禮物。冰淇淋蛋糕在他的車裡冒著汗,像肚痛時的冷汗,他知道不對勁,就是沒辦法,只能任由黏膩的奶霜褪去,他知道自己沒有錯,不知這個蛋糕是怎麼偷渡來的,冷藏的溫度還不夠保持該零下的心。他覺得手中有河在流動,奶香味甜膩濃稠的河。

他想把包裝拆開,想讓河流出來。

卻還是把河交到她手上了。

他很想她在面前拆開,他想證實自己的感覺,可是她只是胡亂簽著名,把河接過來。

河流經他手上,一部分已經屬於他了。

沒有滲透出來,沒有揭露,可手上的晃動,他捧起的震動,他渴望喝一口,即使黏膩,即使不清澈。

他還是過著一樣的生活,下車時會注意看後方來車,耳朵習慣別人不耐煩的喇叭聲,有時卡在車陣中,坐得高,卻看不遠。

他還會去送貨給她,完整的冰淇淋蛋糕。

沒有送件人,她還是收下了。

直到某一天,他們交換了禮物。

回家後,他打開了那個蛋糕盒,他發現裡面沒有冰淇淋蛋糕,沒有任何香甜的美夢。

那是一個魚缸,他伸手進去摸到了河,河裡有魚有蝦有蝌蚪,有他自己的倒影。他看見自己在笑,小男孩的笑,二十年前的他,河上有光,閃閃發亮。

有雨在下,水面泛起漣漪。他輕輕的打開兩邊,河流了出來,他變成鯨魚,游了出去。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