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山沙難登

今年年中，我開放自己買書。

書櫃早就不夠放，架上的書因為門前的厚厚灰塵，也少拿下來看，房間空間有限，唯一的空區卻因緊鄰浴室濕氣太重，書櫃常常長霉斑所以閒置。

沒有位置放書，便禁止自己買書。

大概只在網路書店有限時折扣，或是提醒折價券快到期時才會上網滑看看有沒有心儀的書籍。其餘需要的圖書，就到圖書館去借，現在跨館借閱取書都非常方便，也沒有一定要看新書，舊書都看不完了。

總之將買書欲壓在心底，鎮住了一陣，但今年突然覺得不行了，壓在心底的事物太多了，每樣都愈住愈小，變成牢房。

翻一翻住宿名單，買書欲素行良好，釋放後應無不良反應，於是便不控制了。

先是去網路書店大肆採購一遍，偶爾在地方獨立書店買沒有折扣的書，但也讓我灑不少錢的就是二手書。

臉書有個機制就是當朋友留言多的粉絲專頁，便會跳出給同溫層的群眾推薦，我有兩個朋友都在某間二手書店的粉專下單，我常常看到她們留言。某次點進去看，發現有許多深得我心的好書，在詢問朋友此書店狀況後，便也開始喊書。

這間二手書店會不定期放上整理過的舊書，許多都是珍貴的絕版品，如果有要的書籍，就要趕緊在下方留言，先搶先贏。

因為不定期，常常看到書本時就已很多人搶先下訂，又或者是剛好在二手書店習慣上架的時間等待，等到店家一po出書封，就要趕快下好離手。

大致上搶書的過程就是一個殊死戰，書名明顯又絕版的經典很快就被秒搶，書名太隱藏看不清楚，或是沒聽過的書名，只憑顏色質感就要在幾秒內決定，價錢如果便宜的，就算是不熟，也怕錯過的趕緊下單。

下過一次單就啟動了倒數計時器，如果一星期內沒有再下單，就會被店家強制結單，但網購就是想省運費，超過一千元才免運，導致搶書變成一件刺激的遊戲。

搶書的步驟大概是夜晚看到店家po出了書封照片上架，馬上點開相片的單張照片，面對不熟悉但有興趣的書，我會開一個視窗來搜尋那本書，發現不錯就趕緊下訂。

有幾次店家一次po許多書，好幾本看不出名字，或是書名沒聽過得先去搜尋，一顆心七上八下，怕自己搜尋時就被別人秒搶，能夠順利留言再經過店家確認才是真的訂單。好幾次看到有人問她某幾本書的名字，我自己也問了，但店家回覆後的同時就有人在下面喊聲，殘念，只能下次再搶。

一直都在找赫拉巴爾的《中魔的人們》，當年非常愛他(現在依然喜歡他的瘋癲)，卻因為預算不夠，只有這本沒買到，沒想到就成了絕版品，只能在二手書市中找尋。

倒數計時器開始響起後，我每天早上起來的第一件任務就是更新臉書，那晚店家卻在凌晨一點上架，面對那本看得到買不到的絕版書，我在想是不是要像搶

車票一樣整夜等在電腦前看有沒有新釋出的商品。

飢餓行銷真的奏效，每本幾乎只現身一次，又同時間有這麼多人都在覬覦喊價，搶到時有種驕傲，搶不到就失落好幾天。

某次同時段上架許多書本，有一本封面非常眼熟，但當下就是想不起來名字，因為喊了太多本，突然就變得保守，誰知也有人問，本想等得到解答再盤算，卻被問問題的人搶走了絕版詩集。

限量的商品總是洛陽紙貴，有時候覺得自己只是想出手享受搶到書的快感，那本書之後可能久久擺在床邊，根本不會閱讀。

某天二手書店的粉專預告網路販賣要結束了，和朋友討論一塊結單，心裡不覺泛起了空虛，如果夜市也有這種二手書的喊價攤位該多有趣。突然了解那些在圍繞在叫賣哥周圍的鄉民，喊價只是為了引起注意，商品有沒有用會不會用都是其次，喊價的過程竟也可以療癒疲憊的心。

很多書要被清出去，很多書要住進來，我小小的房間，書在木頭地板上堆疊成一座座書山，歪七扭八的，常常一個碰撞就造成山崩。地上放滿了，只好單人床的側邊也開始築山，但這裡山勢不能太高，頂多到丘陵，避免地震來時打到臉。被一堆書砸到臉，跟仰躺床上看書不小心睡著手滑打到臉是兩回事，一本翻開的書，跟一堆沒翻開的書，翻開雙面已經分散力量。

桌山群島又隆起了，書山也增加中，有空再來愚公移山，移來移去唯一沒變的只有書的數量。

別人假日爬枕頭山，我假日在爬書山，還不夠高嗎？

還不夠，知識再多都不夠，不想征服，只想慢慢攀爬，直到有天越過山丘。

[詩]外面的聲音

一開始我們都是好的
我看你的眼神
就了解你想說的話語
你聽我的情緒
就知道我現在的脾氣

每一句話都有曖昧
每一次看都有甜蜜
別人沒問
我也習慣提到你
“我的”“我的”
你是我的心
我掀開明天的勇氣

後來我們不認得了
我看你都是調侃
你聽我都是怒意
沒有失憶
也不是分裂成另一個自己
太不安
也清醒
現在才聽見別人的聲音

“我的”“我的”
別人也這麼說你
我偷看了你的秘密
不是說好沒有秘密？
把自己的舉動當作合理
是你讓我生氣
是你讓我成為另一個自己
可愛的
可怕的
自己

我們還有愛情
可是我不愛自己了
那個可怕的我
住在我心裡
你進來的時候不小心把他吵醒

為了保護我
只能討厭你

回不到過去
我沒有前進
你沒有倒退
是我們離開了兩人世界
聽見了外面的聲音

[詩]讓我留在獸那邊

慾望表現貪婪
我們該在那裡修行
世上沒有純粹道德的牧場
我可以放牧自己嗎？
不想要高尚
如果高尚就是把某一部分的我
切割出來
餵食他們創造出來的高等分類
讓我留在獸那邊
活得不像個人
興高采烈
沒有人樣
興高采烈

動物的戰爭
不會禍害千年
讓我留在獸那邊
想吃就吃
想睡就睡
會有天敵會有追獵
易於辨識的威脅好躲
人心的暗箭難防

讓我留在獸那邊
隨著季節遷徙
一群一群
不害怕孤獨
不煩惱憂鬱

讓我留在獸那邊
不怕已讀不回
不用每天試探
我愛你
就擁抱你
我愛你
就舔舔你

讓我留在獸那邊
你是誰的
也可以愛你

[詩]富翁

我什麼都不做
專心刷臉書
沒有一則動態關於你
沒有一則訊息屬於我
你在無法證明的地方隱藏
我在可以標籤的地方打卡
你的身體當作世界地圖
飛鏢永遠瞄準紅心
那裡總是寫上跳過的命運
我無法成為大富翁
我不想贏得遊戲
沒有機會到你的心
我買下隔壁的地
蓋起一座空橋
撐住心空
不用通往你
只要你不會再淋雨

[詩]他們假裝都不知道

你想休息
找不到理由可以說服別人
讓你休息

好想生病
他說你有病
快去休息

才剛休息
他說你休息太久
不可以繼續
他說你沒有病
懶惰不是病

你拿出醫生證明
他還是不承認
他承認了
你也不能休息
你必須一直工作
不然沒有錢
沒有錢會讓人看不起
你生病了
他看不起你
如果你繼續工作
他就會勉強把你當作正常

你害怕你不正常
你其實只想休息
不想不正常
你想有錢想讓人看得起
想養活家人養活自己

你沒有病
你只是累了
你想休息
你需要休息
他們不讓你休息
你害怕他們
你不休息

然後你死掉了
他們說你本來就有病
你不累
你只是病了
你的病
是你的問題
他們沒有問題

別人不會死掉
只有你
你不正常
你病了

你知道每個人都會死掉
你知道你有病
你知道你累了
你知道你需要休息

他們都不知道
他們假裝都不知道

[詩]寫情詩

喜歡自己寫情詩的樣子
怕再老就寫不出來
時間是現實的鬼
陣日嘲笑信仰愛情的自己

得不到
得不到吧
不相信他有真心
不相信複雜的配方有純粹的結晶
最後忘了相信愛
最後忘了相信

趁感覺美麗時多寫情詩
我知道有一天我會不愛你
相信愛會褪色
不代表不相信愛也有鮮艷的樣子

很假很假
我到底相不相信？

我相信再怎麼純潔
人都需要俗艷的愛情

大人的樣子

週末書店尚未開門營業便有讀者等在門口，排成長長的隊伍，等待領取等會2點簽名會的號碼牌。整個下午室內都擠滿了粉絲，他們徘徊在一二三樓間，等待自己的號碼到來，心不在焉的看著架上的書籍，有時也會拿起CD和詩集結帳。

年齡層大概是高中到大學間的粉絲，許多人是第一次來到書店，對空間感到好奇，走走晃晃逛逛。

我也對他們感到好奇，戴著狐狸頭套與粉絲見面拍照的作者，是個個子嬌小的女孩，大家都想知道她的真面目，卻也沒有人可以看到。

正巧跟朋友討論到「顏值」的問題，一本書如果封面設計優，或是作者以偶像派經營書往往會賣得比較好，即使也有讀者認真在看作品內容，但腦粉的消費力總是比較衝動，支持一位作家就全心支持了。

那是一種幻想，當文字撩起心的共鳴，彷彿世上只有他最懂我，就這樣往他的方向前進，崇拜他，想像變成他的朋友。作者也知道這份期待是泡沫，是秘密，不能輕易戳破讀者幻想，畢竟他們愛的是那個作者以文字建構出來的夢幻世界，裡面一切都輕飄飄的，真相太重，不能露臉，不能用現實戳破。想到了谷崎潤一郎的〈秘密〉，主角熱愛秘密，變裝是個秘密，偷戀也是個秘密，一旦揭開那蒙在眼上的手巾，外界透來的光會破壞那種朦朧美，離開了那個小房間再見到同樣的愛人，其實便離開了愛的神秘氛圍。

愛之前我想像你是怎樣的人，不知為何很快就到不愛的瞬間，默默的有部分開始皸裂，來不及發覺。

好幾次我都想要問那些讀者為何會欣賞這位作家？對於我們來說，一些風花雪月似是而非或是曖昧的文句已經無法打動我們，必須要有骨有幹有血有肉，才能擊中我們的內心，對這位偶像作家實是無法參透他受歡迎的理由。

可是當我在少女時也是這樣虔敬的信仰那些情愛字句，甚至寫作多年深黯這永遠有市場，自己也迎合這份氛圍寫作。

已經回不去了，那些少年維特的戀愛情懷，為了一個人糾結內心到茶飯不思無法做其他的事，與其說變堅強了，不如說是沒有心力全心去想了。

夜晚看了余秀華的紀錄片，她渴望離婚，渴望激情的愛，心靈或肉身的極致她都尚未獲得，但她必得自由，必須離開不愛的男人，即使她不是為了愛別人才離開，但她必須自由。

她跟人調情，她喜歡別人，但無法全心因為太怕受傷，只能將愛分成十分之一，分給十個人來減少失去的機率，但終不會完整。

她說離婚後心空空的，畢竟就算再不愛，還是有某一部分失落了。二十年來不是和對方朝夕相處，可是對方拿著包袱離開家，從此與此人只剩和兒子間的關聯，要斷開一份日常的生活，那種空虛感，她否認是因為愛，我想會不會是因為吵吵鬧鬧也是一種安定，從此去掉一個心頭的疙瘩，但那也曾是自己生活的一部份。只能靠時間來平復，讓不習慣的變成習慣，成為未來即將到來的安定。

不再只有愛情就算是長大了嗎？或許更多人只是裝作不在意，好讓自己看起來有大人的樣子。

[詩]專一

她把愛分成十份
因為害怕只給一人
不能回收
會受傷

我很專一
給你一份
其他九份留給自己

偷吃的小鳥胃

偶然經過勞工公園，我想起了霹靂二號。

那是一支桌球拍的名字，霹靂二號是一個打桌球認識的朋友。

他開著一台白色的Toyota小客車，車齡看起來十多年了，白色的車身已不認真擦拭，玻璃上有陳年的髒汙，是個老戰友，也像是個已經習慣不加打扮的糟糠之妻。

霹靂二號每天開一小時的車到公司，再開一小時的車回家。

這長長的開車時間，他會轉開KissRadio，讓DJ的聲音伴著他。

後來Y上了他的車，一星期大概有三天的時間會一起共乘去公司。後來我也上了他的車，一星期大概有一天的晚上，會讓他從勞工公園載回家。

那一星期裡的一天，是我們一行人到勞工公園桌球室運動的日子。夏天的時候每家公司都在舉辦減肥比賽，為了微薄的獎金，Y和霹靂二號，還有已經瘦到BMI低標的H，相約一起打桌球消耗熱量。我這個不同公司的朋友，也被找來湊人數。

第一次進入勞工公園的地下室，殺球的嘶吼聲不斷，人體的熱氣伴隨空調，空氣中瀰漫著汗濕的氤氳。猛一看，裡面的六張球桌，都被年長的男性佔領，只偶爾有一兩個女性穿插其中。他們看過來的眼神像是我們誤闖了禁地，穿著T恤短褲綁著馬尾，有人還穿背心搭服貼的內搭褲頭髮散在肩上，完全不像他們專業的球衣球褲那樣。

拿出來的球是場中唯一的橘色練習球，發球的姿勢也很遜，常常掛網，傳接的姿勢古怪，上身都要傾到對面去了，撿球的時候多於接球的時候。

即使如此我們還是很喜歡打桌球，從七點打到九點，光憑撿球的運動量也讓我們覺得不愧對參與減重比賽的初衷。

與其說我們期待打桌球，還不如說我們期待朋友間相聚的時刻。

喜歡吃美食的Y，總是把打球前當作發洩口腹之慾的無罪惡感時間。Y其實是小鳥胃，吃不多，但喜歡什麼都吃一點。雖然有過敏體質，卻喜歡吃特辣特酸油炸的食物，或許是胃不好，所以Y一點都不胖，是個皮膚白皙的瘦子。

霹靂二號是最有本錢參加減重比賽的人，他的妻子為了不讓他繼續胖下去，加上要照顧生病的公公，所以食物都煮得清淡健康。

其實霹靂二號也喜歡吃美食，畢竟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

跟Y共乘的日子，Y總是會有口袋名單要去吃哪裡的美食，霹靂二號會吃一點點，然後回家繼續跟家人吃粗茶淡飯。

第一次坐霹靂二號的車，Y很自然的坐在副駕駛座的位置，我好奇的問了句，夫人會介意嗎？霹靂二號說，她不知道。

不知道的事，有時候會讓人很介意的阿。

夫妻之間有很多互相不知道的事，或許就是因為不知道，才能繼續維持婚姻關係。

可是Y知道了，我也知道了。

雖然我們還是跟霹靂二號一起吃豬肝泡麵，吃義大利麵，跑愛河，打桌球，但是我想這種關係最終還是無法長久維持。

那是在一個天氣漸漸變冷的夜晚，勞工公園的地下室很難找到空位，於是我們後來就轉移陣地到夢時代附近的社區桌球場打球。傍晚時分，夢時代的摩天輪已經開放了起來，一朵美麗的花，從社區的街道望過去，完全沒有被切到視線，又大又明亮。

Y和H在樓梯旁吃蔥油餅，霹靂二號去停車，我們在等待鐵門拉開。

我漸漸注意到霹靂二號喜歡和Y對打這件事，或許不是因為Y的技巧高超，是因為Y漏接的時候總會笑個不停，霹靂二號喜歡看Y笑的樣子。

我提早去便利商店買飲料，本來都很貼心的霹靂二號，讓我一個人去拿四罐寶特瓶飲料，因為他還要和Y對打。

回程的路上，疲累的運動過後，我和Y都已經忘了，霹靂二號卻還記得要順路去拿Y隨口說已經到貨的帽子。

霹靂二號對Y的依賴，在我看來就像青春期喜歡跟閨密一起手牽手去上廁所的女孩。

「那才不是閨密，霹靂二號是已婚男子，他是男的，這樣是不正常的感情。」

有些人或許會這麼認為，但我寧願把霹靂二號想成一個太想佔有Y的閨密，也不願把他想成一個想要外遇的男人。

因為霹靂二號的偷吃不是那種偷吃，他吃東西的時候真的很幸福，在科技公司裡沒什麼朋友的Y，可能真的太寂寞了。

霹靂二號找到可以偷吃，卻不發胖的方法，他現在可以控制自己的運動量，就不用控制自己的食慾了。

減重比賽結束，霹靂二號瘦了8公斤，本來就瘦的Y和H都沒有達標。

說好的大吃團一直沒有成行。

最後一次見到霹靂二號，是請他幫忙灌新買的電腦。約在一家Y很想去的咖啡廳，他們趁午休偷閒出來。

那時他們之間的氣氛已經有點尷尬，但Y忙著拍蛋糕照，沒有顯露出來。

不知何時霹靂二號變得有點強勢，後來我才知道Y已漸漸迴避他，也盡量推辭不搭他的車上下班。

後來霹靂二號說要說開，但Y不喜歡被強迫，於是不讀不回。

霹靂二號沒有裝好我的電腦，進入倒數計時的過期狀態。

我急著找救兵，霹靂二號卻退出了群組。

他胃口大開，已經不適合小鳥胃了。

霹靂二號說他會很懷念和Y一起吃吃喝喝的日子，失去她這個朋友他感到可惜。

我沒有向霹靂二號求救，期限到達的前一天，在H的幫忙下，我解除了安裝。

彷彿沒有過這個人的痕跡，那些桌球拍還放在霹靂二號的後車廂裡。

Y說和霹靂二號搭到同一台電梯，再也沒有交集。

或許真的有什麼吧！

從偷吃美食，產生了感情。

說不說開又有什麼關係？

有人吃了下去，有人已經吃不下去。

真的沒人發現嗎？

那些肚子裡嘰嘰喳喳的小鳥，每一次被餵食，都會很吵，有一隻飛出去，沒有再飛回來。

[詩]功德院英魂製造院

你說
忍耐
當做功德

我沒有心
像是機器
我沒有病
像個死人

你說功德圓滿

洗衣機的下半生

我家有一臺懷才不遇的洗衣機，他的前半生因為阿母秉持著手洗衣服才會乾淨的勞碌命美德，一直以來都沒有接上水管，唯一只使用了脫水的功能而已。這樣的美德延續給她的下一代，長久以來我都好傻好天真的以為洗衣機只能脫水。

讀大學時搬進學生宿舍，也是在古早味石磚的洗臉檯上，對著面盆裡的衣物來回搓洗，再抱著沉重的濕物，用腹部和手臂的力量走過長長的走廊，偶爾也要抬一下膝蓋，頂住下沉的面桶，再用盡最後的餘力，小碎步的到達樓梯旁的脫水機等待。

脫水一次一元，這佛心價對窮學生來說不無小補。小小一台不起眼的脫水機，我是重度使用者，雖然有時放不平均，攪動起來會有點中魔，嚎叫的聲音響徹整棟宿舍，但相較旁邊不分晝夜都在運轉的洗衣機，前方還有一堆洗衣籃在排隊，脫水機空下來的機會比較高，比較可以隨心所欲調度時間，所以我也樂此不疲的繼續用雙手來洗衣。

大二搬離宿舍和同學在外租屋，我第一次體會到洗衣機是如此創世紀的發明，我不用浪費兩小時的時間蹲在浴室搓洗衣服，也不用冒著腰會閃到的危險扛著沉重的衣服到遙遠的陽臺，只要輕輕鬆鬆把髒衣服放進洗衣機，再倒入洗衣精，按一個按鈕，就可以回房間打我的電腦，吃午餐看韓劇，等到兩集播完也是時候晾衣服了。

數算這些因為洗衣服而浪費的時間，感覺會聽見銅板掉落的聲音，難怪那些電視上的貴婦都要拍洗衣機廣告，這實在是可以兼具家事功能又打扮美美，不會讓人汗流浹背披頭散髮的省力發明。

一個人住久了，依賴洗衣機久了，搬回家後猛然還要回到原始的手洗方式，我內心不斷吶喊「我回不去了！」可是母親似乎聽不到我的吶喊以及洗衣機想要伸展抱負的渴望，還是繼續維持現狀。

每次看到母親要處理那一大桶將近十公斤的衣服，從原本的抬，後來都只能拖帶拉，再使出腎上腺素高漲的瞬間爆發力把臉盆扛到一百公分的洗衣機上，連我自己都好幾次整個臉盆掉進去洗衣槽內，衣服沉重的拉力不是我們這種弱女子可以阻擋的。

終於在我無止盡的嘴皮上書後，太后放行了標準，同意把洗衣機的零件組裝回來。

那天我一打開陽臺的紗門，看到充滿銹垢的水龍頭上裝著一條簇新的水管，是了，它是洗衣機的呼吸器，過了有魂無體懷才不遇的這些年，他終於成為一臺完整的洗衣機。可以跟隔壁鄰居陽臺上的洗衣機同伴炫耀，炫耀他的出水量，轉速，脫水的緊緻程度。

我也好為他開心，經過了這些年的彼此蹉跎，終於可以把專業的事情留給專業的人做。放對位置的角，我聽到賓果響起的聲音，一臺能施展長才的洗衣機，我們都等了好久，而我們與他的下半生才正要開始。

原來

列車行駛了十幾分鐘，在小岩井站停下，是到站了嗎？窗外隔著籬笆有兩個穿運動服的夫妻奔跑了起來，進站才發現不是他們要搭的列車。

窗外片片飄下白雪，陸續有乘客走出車廂來到我們站的列車連接處，拿著紙條和手機打電話給來接的親友或是客戶，不停道歉。前方因雪延誤通行，大家紛紛急忙通知另一端等待的人。

一輛列車過去後，車緩緩起步，屋簷上厚重的沉雪是昨夜的累積，秋天已然結束，冬天提早來到。

旅行總是有許多無法預期的事，原本期待的東北賞楓之旅，卻因為早到的冷鋒，秋楓落盡，枝頭佈上早降的霜雪。

生性怕冷的我，對雪並沒有特殊喜好，只希望氣溫不要太凍。窗戶上的陣陣霧氣，提醒室內和室外溫差極大，用手抹去霧氣，銀白色的世界有種幽靜讓人嚮往。

車掌廣播即將到站，有兩對男女早早就出來等待，銀髮的女孩說著廣東話，身上一件薄長袖，顯然不夠保暖，她拿出毛茸茸的披肩套上，脖子熱了就不會感覺冷了吧！她的男伴從頭套上一件藍色的毛衣，從南方城市來的他們應該跟我一樣怕冷，但身上卻未見大衣。

門開了，一踏入霜雪中的角館，圍巾忍不住多繞了兩圈。雪完全沒有要停的意思，斜斜迎面飄來。拉鍊拉高，扣子扣緊，戴上帽子和手套，軌道上沉積白雪，都是從霧濕的天空落下。

想起前一天從仙台到新花卷的路程，途中經過一個村莊，迷霧般被整團不知名的灰濛罩住，此生尚未見過的景象，彷彿暴風來臨的氣團結界。知道那不是要雨，太低了，氣流累了要攀在屋頂上靠著休息似的，都要壓到屋子了，隨後看到樹頂有團團白雪，原來此地正在下雪，原來那就是雪到訪的樣子。

角館的雪密集的多，不知道是誰在撒源源不絕的碎紙花，掉在黑色大衣上沒有馬上融化，可以抖落的固狀。趁還沒被雪沾溼衣服前，趕緊坐上計程車直達武家敷。

可以一直在這條路上行走，到底，即使雪飄著，還是可以繼續走，風景太美，白雪襯著楓紅，兩個季節的交纏有一段過渡期，不是輕易明明白白就是秋就是冬。

連大自然都是這樣曖昧的，所有的一刀兩斷不是偏激的不自然現象嗎？

心裡還有你，很笨吧，可是雪該落的時候就會落，沒有辦法喊停。

如果所有的一切都要有成果，就失去了當初的純粹，那份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快樂，竟是因一個人而起，沒遇見之前都不會知道自己會多喜歡雪。

朋友怕布鞋濕了，只遠遠的看我在積雪的停車場打雪仗，等一會兒就要坐車就要回去了，何不瘋狂一次？

沒有說服她，她這樣已經感覺很夠了，看到了那間雜貨店後面的秋田犬，摸了牠的頭，和牠拍照，看牠對聲音敏感，看牠對雪的習以為常，她滿足了，所以不需要玩雪也沒關係。

都是這樣，帶著拘謹的界線靠近了，以為程度就到那，卻突然不冷了，感覺可以愛下去了，就到了離開的時候。

想再久一點，待在自己也不明白，卻感到舒適愉快的氛圍裡，要很後來才會知道原來那就是愛。

[書]無賴派太宰治生而為人的浪漫：果然無賴

這本《無賴派太宰治生而為人的浪漫》太中二了，沒想到厭世的太宰治也會寫這麼戲劇化和熱血的作品，於是忍不住跟著作者的內心戲一起笑場。

沒想到一件穿衣服的小事，竟然也被作家整理出一套哲學。他說「曾經有段短暫的時間，我默默在意著某件事，那就是服裝。」看完了全篇，就會覺得才不是短暫的時間，明明一直以來就很在意別人看法的太宰治，認為自己身高太高，顯得突出，走在路上很多人都會注意他，於是格外拘謹想要保持一種形象，但反而弄巧成拙，鬧出了不少笑話。

對穿著沒什麼挑剔的太宰治，衣服抓來就穿，品味似乎不夠好，受到朋友批評後，他就會更無地自容。長期以來自戀加自怨自哀的個性，讓他常常感到「抱歉」。迷信穿上丈人遺物的單衣就會下大雨，內心一路對朋友及過路行人感到抱歉，彷彿就是他的出現才造成了不適合外出的麻煩天氣。

某次穿上了一件褪成了羊羹色的毛織品和服，覺得眾人都聚焦在他身上，於是不敢去鬧區怕丟臉，選了一間熟悉的小酒吧。沒想到喝醉酒的友人在酒吧裡發酒瘋，滿心愧對讓太宰治忍不住揍了他的朋友。

「其實都是那件和服不好，我最近事事容忍、練習微笑以對，因此連一丁點粗暴蠻橫也沒有，但那晚卻失手了。我非常相信全部都是這件紅色和服害的，衣服對人心的影響真是可怕呀！」

我簡直對太宰治牽拖的功力佩服的五體投地，衣服真的不可怕，他內心的小劇場隨時到達臨界點才可怕吧！

短篇故事〈跑吧！梅洛斯〉，「為了維護世界的和平，貫徹愛與真實的….」全篇大概可以用火箭隊的台詞來做個註解。傻氣熱血的牧羊人梅洛斯，某次來到鄰鎮採買妹妹的結婚用品，順便探望朋友賽里努迪斯，沒想到城市的氛圍詭譎，一問之下才知道國王會亂殺人。森七七的梅洛斯想要挑戰國王，沒想到卻被國王抓起來即將處死，梅洛斯告訴國王要處死他可以，但要讓他先回去參加妹妹的婚禮。國王才不相信梅洛斯會回來，於是「重義氣」的梅洛斯就請國王把他的朋友賽里努迪斯抓來當人質，如果三天後的日落前他沒回來，就處死賽里努迪斯吧！

嗯？嗯？嗯？腦中充滿了黑人問號的我，看到這一段簡直就嚇傻了。可是劇中的主角都好傻好天真，賽里努迪斯認命地被綑綁，還說我相信你一定會回來的。難怪這篇被分類為童話故事，總之，梅洛斯就先回家幫妹妹辦婚禮，妹妹和妹夫都被他的急迫嚇到，但是也只能遵從他。故事看到這裡，梅洛斯真的是一個超級自以為是的中二生啊，他要人家去當人質，要人家結婚，他操控了這一切，為了完成他理想中最尊貴的品格「誠實」。

梅洛斯最後有沒有去救賽里努迪斯呢？我只能劇透最後梅洛斯和賽里努迪斯互相揍了對方一拳，難道他們的友情破滅了嗎？請自己買書來看吧！

接下來愛狗人士請迴避，因為太宰治要講他怎麼討厭狗這種生物。

「對於狗，我很有把握，我相信有一天必定會有狗撲上來咬住我。」(到底是那裡來的自信啊？)

他一直害怕狗，認為狗只是假裝順從，但有一天一定會獸性大發，因為他的朋友被咬過，所以他被感染了那種恐懼。看到狗的尖牙，看到其他飼主親暱地喊狗的名字他就受不了，如果可以他想戴護具和頭盔上街。

那天在書店換拖把頭的先生也跟我說了貓狗很愛咬他的故事，他認為自己是易受害體質，可是還是相信那是動物的一時衝動，只要多加提防就好。如果太宰治聽到這個先生的故事，一定會說「我就說過，我不是就跟你們說過了嗎？」

對於別人目光異常在意的太宰治當然不可能穿護具上街，他只好研究狗的心理，找到與牠們和平共處的方法，就是遇到狗時都露出諂媚的笑容，好讓狗覺得他沒有惡意。

真的是心機很重耶！但為了求生只能曲意奉承對方。(太宰兄你真的太誇張了！)話說人算不如天算，總是戴著一副和善面具對待狗，不知不覺狗喜歡上他，總是搖著尾巴跟著他。「與其被這些狗喜歡，倒不如被駱駝糾纏算了。」(怎麼會想到駱駝，真是太有趣了。)

後來有一隻烏黑小狗就跟著他回家，不得已太宰治只好叫牠「小黑」，還給牠飯吃，幫牠做狗窩，帶牠去散步。他說這是「示弱外交」，就是不承認自己愛狗。接下來他就跟小黑展開一連串愛恨情仇的故事，一人一狗的關係簡直就是電影《史密斯任務》裡的小布和裘莉那樣的諜對諜，愛恨交織。(不過都是太宰自己的內心戲啊！)

趁著搬家的緣故，太宰治想要擺脫小黑，下面的劇情太慘不忍睹了，如果是愛狗人士看到一定會去舉發他。

這篇文章巧妙的結合了狗與太宰治的人生，他所厭惡的狗，其實就是自身的投影，厭世的太宰治多次自殺而不可得，像是他對待小黑的方式，每到達一個坎站，越過去後，他便得到重生的勇氣。

「原諒牠吧！牠又沒做錯什麼。藝術家本來就該站在弱者那一邊。如果朋友取笑小黑的樣子，就揍他一頓。」

故事的最後太宰治就像跟自己和解一般，也跟小黑和解了，接受了自己原本無賴的樣子。

這些在太宰治相對安穩時期的創作，可以看出作家纖細的心思，以及對於純真誠實的推崇，帶有青春熱血的影子，還可以深刻感覺到作家自嘲的幽默感。

《文豪野犬》裡，中島敦常常必須去救自殺的太宰治，他問太宰「你不是要自殺幹嘛還要人救」，太宰說「我想死但不想痛苦的死」。太宰治彷彿是為了厭世而活著，在他無望的作品中，偶爾也能撿拾到希望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