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要買個鑽戒給她，她說要換成機票。
那一陣子她迷上廉價航空的搶票活動，時間一到，無論是上班還是半夜，她都發光在螢幕前等待。滑鼠點擊聲像雨林的雨，顯示某種使命必達的決心。
他則被預告，半年後他們將出訪的島嶼。
很小心，把一切保留在剛好的位置。同事瑪麗和男友分手，兩人不可能再坐在隔壁一起出遊，一起的旅程，損失了一半。錢還是瑪麗先付的，兩人加起來的費用足夠坐有附餐點和服務的一般機票。瑪麗覺得自己虧大了，尤其是起飛時她身旁坐了一個髮油味重的壯漢，窄小的機艙她無處可躲，原本該是愛人的位置，如今換了個不討喜的陌生人，她不知道換成熟悉的仇人會不會還比較好過。
瑪麗的殷戒讓她堅守愛情的崗位，沒事就是好事，她不求生活中的驚喜，只求穩穩的過日子下去。
***
一個同事給了他電影票，並非他們喜歡看的好萊塢電影，他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又想著她否決的表情讓人連問都意興闌珊。
不想去看了，電影票塞在褲子的後口袋，和皮夾黏在一起。
一起去逛超市，買面紙，起司，啤酒，義大利麵等生活用品，結帳時他掏出錢包掉了東西，後排的婦人拍了她的肩膀，說東西掉了。
她看了一眼，馬上把電影票收起來，回家的路上都沒跟他提半個字。
他洗澡的時候，她把電影票拿出來看了，兩張連號的電影票，電影名字沒聽過，她連忙用手機查詢。一部本地的劇情片，警匪情節又結合炒地皮和社會運動，有一兩個知名的演員。
她想不透他會喜歡看這種片，他們不碰社會議題，不看這些沉重沉悶的劇情片，只喜歡英雄拯救世界的電影情節，並不想現實中真有人改變他們身處的世界。她好奇這兩張票是要給誰去看的，她不會去看，那他要跟誰去看？
就像無意中發現了男友買的禮物，偷放回原位，內心期待他等到特別的時間就會拿出來送她，到最後卻失落的發現禮物被戴在別的女人身上的殘酷，她決定一開始就先發制人。
他睡著的時候，她起身偷看他的手機，發現了不明的簡訊，內容是感謝他請吃飯。
即使是半夜，她還是回撥那個電話，她祈禱最好不要有人接電話，錯過都沒關係，此刻被接聽的電話比起白天會更有分量。
一個生澀的回應，被吵醒的「喂」，她趕緊按掉電話，不忘把撥打紀錄刪除。整夜她都睡不著，腦子裡蔓延著身旁男人出軌的訊息，她害怕那個空缺的機位，害怕一個人的旅行。
***
信用卡借款的廣告簡訊他直接刪掉了，又看到那則訊息，他已經放了一個月，應該像革命黨人聯繫彼此看過就燒掉的信，卻還被他揣在衣服的袖子裡，太危險他知道，但就是沒刪去。
一個月前女人來他的城市出差，約他吃午飯，他沒有拒絕的理由。她出現的時候還是一樣美麗，長襬的流蘇裙加上波西米亞的髮飾，讓她像個嘻皮。那時候他也是另一個嘻皮，他們喜歡抽瀰漫整個室內的煙，讓兩人世界像悶燒的房間激情。他後來常想那煙霧除了讓彼此亢奮，還可遮掩許多醜陋的東西。
他們都不是彼此唯一的情人，也沒想過要和對方一世一生，就是短暫才可激發所有的傲慢，當他們日後被現實磨得細小謙卑才發現，那一段彼此共處的時光是人生中最自由的日子。當他們不恐懼失去愛情，這世上就沒什麼好恐懼了。
十年過去，只剩她還留著波西米亞的外表，而他已經是棵在城市定居的橄欖樹。
怕胖嗎。他們並肩時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她不是仙女，他卻怕在多年的生疏後她已經變成一個世俗的女人。她屬於中間，怎麼拐左靠右，最後都還落在中間的平衡。
太油的食物不耐吃。她回答，知道他會做肥瘦均勻的選擇。
他帶她來到一間全素的蔬食餐廳，供應有機的食材。希望她能不被污染，彷彿現在開始注重養生，就可以抵銷當年太過誇張的墮落。
她被他的嚴肅嚇到，倒也放寬了心，如果他能長命百歲，他們就能多吃幾頓飯了。
遞過了菜單，她看了看，最後還是讓他下決定。素餃，八寶飯，銀杏雙菇，枸杞絲瓜，再炒個青菜好嗎。你做決定都好。
「都好」分為兩種，虛偽的那種如果還有自覺就需要忍耐，真實的那種代表我已不再欲求你什麼。
她吃得很少，他差點覺得她病了。女人察覺了他的擔憂，隱隱開心，可是他不知道她的食慾不振是因為島國的夏季太熱，見他之前她才剛吃了一碗芒果冰。
她沒有告訴他，讓他覺得她過得不好，她在實驗，這樣會有如何的續集。
今天好熱。他們把天氣當配飯的話題。
颱風剛過，天空又變得萬里無雲。
她差點要把機票取消，暴風雨中飛翔並不浪漫，她已經過了喜歡亂流搖晃的時期，只想穩穩的順風而去。
明年要去廣島和清邁，搶到了優惠機票。她真的很熱衷搶票。他說著女友。
女人羨慕和他的旅程，去那裡都好，不去那裡也好。
我並不想去清邁。說話的時候他的表情無可奈何。急於把他的心情告訴她。她差點就要說我們在那碰頭，旅程會不會比較好受？
她終究還是沒說，陪他走短短的路，不發表愛他的意見，不說他女友的壞話，只是伴他走一段路。
平地沒有亂流，陪她等車的時候，她不知說了什麼，他蹲低來接。他願意和她平行，她就不用一直仰望著，就可以伸手觸碰到某些流竄在彼此周遭的東西。
***
她開始打包行李，年一跨過，旅程就快到了。
她可以篤定他會跟她上飛機，身旁的座位不用浪費了。
他望著窗外，他跟女人的時空擦肩而過，她也曾在這個位置看過他的城市，他的島嶼。成為島嶼的關鍵是海洋，陸地，還是隔絕於世？
總之他們又分隔了，身體不在一起的那天，心還很長壽，原來還有這種活法，是要離開彼此遠後，才發現沒發生什麼也會如此不安，只是少了對方而已。
廉價航空的機位對他來說有點促狹，女友遞過來麵包，他擺手並不想吃。他要把自己蜷縮進座位裡，變成一團冬眠的蛇，一路睡到目的地。
她本想跟男友聊天，討論接下來幾天的行程，他卻兀自睡著，用睡眠逃避出意見。全都給她安排是無妨，可是她想表現尊重，否則當他試圖埋怨就變得不太尊重。
喜歡這裡嗎。不該問，他們就能撐完這趟旅程，他吃酸辣米粉時也有笑啊，看到古廟也拿起手機拍照，她在想他會不會也對這趟旅程改觀了，這樣她就會證明自己沒有做錯，自顧自搶票安排他們的未來都沒有錯。
熱悶好想回家。她預期的答案沒有出現，他怎麼這麼不貼心，他們住的就是一個悶熱的島國，他想回家？也不過是回去另一個悶熱的地方，而她討厭那個地方。相對性的討厭。
在國外吵架，難道一下飛機就分手？反正不可能是在國外分的，那時他們相熟的人只有彼此，就算轉身成了陌生人，再見面也還是他鄉遇故知，鄉愁是這世界上威力最強大的東西，可以把破碎的所有湊成炫目的萬花筒。
可是，如果不只他們呢？
他在跟一個女人講話，在她上廁所時，他和陌生女人勾搭上了。那女人和他說一樣的話，他們說得眉飛色舞，到底是在討論什麼？那間廟的裝飾，這地方的歷史，他對這些陳舊的東西有興趣，她可沒有，她只是來拍美照，來打卡逛街而已。
朋友嗎？不想被說小心眼，她說話還算客氣。
她住在我們家附近，在美術館那，剛好也來自由行。男人介紹著才剛認識一分鐘的女人，說得好像前世就認識了。她開始緊張，按耐自己的怒氣比忍耐夏天的悶熱更讓人中暑，憤怒可以烤熟馬鈴薯，她知道自己必須發洩出來，結果汗水比淚水更早衝到終點。
妳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到附近的店裡坐下聊？
女人看起來沒這麼笨，卻還不識相的不放過他們。身為女友不想在國外生氣，還有一趟廉航機票，必須得撐過去。
陌生女人是婚顧助理，專門幫人策劃婚禮。應該是好接口的話題，她卻像牙痛般生著悶氣。你們有預計什麼時候結婚嗎，到時一定要讓我為你們策劃。
女人說得燦爛，她只想看男人怎麼回答，一方面笑男人把業務當真心，一方面又期待男人能當面承諾什麼。
他什麼都沒說，喝著甜膩的飲料，牙不自覺痛了起來。
他沒有疑惑他們的感情，他只是太少吃糖，膩出了輕飄飄的感覺，一時之間想找個樹洞傾吐。
那是在柬埔寨，不是在這裡，那是電影，不是真的愛情。
回到現實後人就善於說服自己，女友牽著他的手心都出汗了，陌生女人在後頭走著，他突然好想鬆手，彷彿在後頭的是搭上飛機追逐他的她，他有點懂了什麼。中國這麼大，江濱柳和雲之凡卻可以在上海相戀，臺北這麼小，兩人卻怎麼都碰不到面。
造化能夠弄人，他是讓造化決定的人，可是女人卻不是，她決定自己的綿花糖要長什麼樣子。
是她的甜讓他牙疼，戒斷了還懷念那種疼。
她常來出差，彷彿他就是她一生未完成的工作，和他吃頓飯，走一段路，比簽約成功還讓她滿足。
他也這麼想念她，不知她何時又會出其不意的來出差，來到他身邊。他都要誤會等待她意外的出現是他能生活下去最大的原因。
***
回程的班機不知為何他和女友沒坐在一起，他想試圖假裝自己一個人冒險夠了，終於要返航。
一開始平穩的起飛，平靜的滑翔，一切似乎都要這樣順利的過去了。他閉上眼，休息，他睜開眼，進食，他喝著紅酒有點苦澀，習慣這樣的味道，習慣這樣的生活。
隔壁的小女孩一直在觀察他，他給了個微笑回望回去，女孩害羞的躲進媽媽的懷裡，卻不怕生，從小揹帶掏出一顆糖給他，他笑著接過了，攢在手心。
糖慢慢被掌心的溫度融化，大氣中的亂流愈盪愈抖，他愈晃愈清晰。眾人的尖叫聲隱隱竄出，機長報告讓眾人更加恐懼。或許這趟旅程開啟後，他就不可能完整降落了。
有些習慣被看透，有些信仰被解除，惰性還在，愛的限額默默增加。
將糖果拋進口中，拿出後口袋的手機，解除飛航模式。
對他而言，他沒有必要再遵守了，他打著簡訊對她說他很抱歉，對她說愛。
***
他愛她，即使只是一餐飯，一段路，都是最好的。可惜他將廉價的墜落，柴米油鹽醬醋茶，人生就是這樣，他選擇的這樣，平凡讓他活下來也讓他廉價的死去。
***
夠了，她解開安全帶找到他，夠了，不論他寫簡訊給誰，都奪不走，他們不能同日生但能同日死的事實。
***
她拿起手機一看，眼淚流了出來，她一直穩穩的愛他，愛情經歷了亂流，他們確定了愛，卻只她活了下來。活著的時候他愛她，知道這樣就夠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