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14日 星期三

[短說]精靈

你停在網路上的時間,30秒,重新整理的一瞥,你已消失不見。

無限的揣測在我心裡蔓延,可寫成普魯斯特另一篇逝水年華的章節。

你在那裡?一根掌紋上的理智線連結,你是鄰居,卻在遙遠的國度生存。

統計我做夢的次數與你做愛的次數,加總,無法計算,幻想與現實同樣生存,卻無法列式,每個人都會做夢,現實人的虛幻夢,你說,我不會,我就是夢,我的現實等於夢。我存在,卻只在小說家的鍵盤上游走。

一天,上午11點58分,推測出你起床的時間,11點50分,按下電腦的啟動鍵,11點30分,你在無法伸展的木床上翻身,踢落盤踞另一邊的室友,一臺還沒運作便開始陳舊的照相機,十本網購買來的書,出版日期是剛好是二十一世紀,2001到2010。昨夜,可能你看了電視,正好懷念起黑澤明,你拿出《七武士》的DVD,將盒子堆疊在夜晚陪你入睡的名單裡。你的背包,昨天拿到的傳單、發票,脫下的外套、手機,散了的一切,你擊出保齡球般,所有便strike,像生命可以這樣掃空一切不愉快。二十分鐘,你按掉鬧鐘,撿起地上的殘片,進入浴室,隨口刷個牙齒,然後乖乖的,回到電腦桌前,期待,等待別人世界降臨的一夜重現。

八分鐘,你面對電腦,唯一滯空的時間,你俯身撿起地上的衛生紙,用投籃的方式,懶懶的,將它丟進垃圾桶,又一次落空,你裝作沒看見,慶幸自己從沒想當職業球員。

你按了鍵,那已經幫你填好身份證明的頁面,人性化,你只需下意識的點,便昭示全世界你正在這裡。

我們唯一交集的一刻,或許那標誌著你大頭貼的方格,閃動在我頁面上的人並不是你。誰會在意,我們都慣於偽裝,在這裡,我們才能扮演別人,偽裝自己。

「喂!蜘蛛人,你為什麼在這裡,還不去拯救上帝?」

你努力的要往天空爬升,甚至想要爬上101的避雷針,我看到了,你被請下來的那一刻,臉包得密不透風,但眼睛笑著。

你不是十八歲,但我用十八歲的心意和你聊著,彷彿我們心靈相通。你學不來用XD、|||、^_^、>_<、==的符號表達心情,我說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你是飯店的服務人員,我是小學老師。你說你每次接到英文溝通的訂房電話,便假裝身體不適,轉接給別的櫃檯人員。遇見失態的客人,你會幫他們處理不滿意的地方,聆聽他們的抱怨,同時笑臉迎人。遇到酒醉的客人你會攙扶他進房間,即使他不小心吐在你筆挺的制服上。你喜歡等在富麗堂皇的大門邊,幫下車的客人開門,你樂意幫他們拿行李,即使沒有拿到小費。你只會做,不會說。

和我相反,我請學生翻開課本,畫重點,他們問為何父親的母親是奶奶,母親的母親叫外婆,我答不出來,他們的認知裡,她和她都稱為「阿嬷」。好怕他們問一加一為何等於二,如果我答這是規定,便破壞了孩子的想像力,但沒有秩序,有理也說不清。你想過孩子為何說謊嗎?如果老師說了一個謊,他們便不再相信他說的其他真話。我教他們誠實,但他們勇於認錯的結果,回家後便被吊起來打,原來殘忍的是大人,用謊話逼孩子說實話,而我義正言辭的成為了幫兇。

你問我說的是真的嗎,我是幫兇?我想了一下,不,那是騙你的,我只是曾經受騙的學生。我真實的身份是,我自己。但你無法憑「我」了解我的為人,我的本質,而我也在思考,我們不需要透露那麼多,只要能夠盡興。

我是駐唱歌手,不當老師的時候,夜晚我在聲色迷人的酒吧作樂。拋開長不大的小鬼頭,我的表情,喜怒哀樂正對著一群耽溺孤單、縱情享樂的男男女女。他們身份證上標誌著成熟,臉上卻浮現白日課堂上一樣的面容,困惑。他們手寫字條放上我的舞臺,點播一首首狂暴或是壓抑的歌曲,要我用理解的歌聲解放他們千百種不同的鬱悶。我唱了,有人哭了,有人鼓譟著,不可能流淚的,這裡像天堂,卻根本是地獄,沒人懷念寧靜,他們以為掏空自己,極度狂洩後便會忘記失落,他們並非無知,只是孤單的可憐,他們狂歡,只為嘲笑自己得不到的平靜。

孤單的夜,你遇見了誰?你問我。我說,在地獄的門口,有人吻了我。

冷靜的一分鐘,空氣中沒有半點聲響,聽不見自己敲擊鍵盤的聲音,電腦也沒有響起熱切的回應。

遲滯的時間,世界會不會就此句點?

新的一行字,出現螢幕上,你說你是牛郎,真實的你。

我屏息以待。

你舌璨蓮花,一桌一桌的輪轉,你付出你的體貼,得到她們愛慕的眼光。她們把你當作白馬王子,因為她們很了解童話只出現在故事中。你很小心的不要讓她們知道,每一項服務背後都標誌著固定的價碼,每一個親膩的話語,迷人的微笑都是你抬高身價的武器。你餵她們吃東西,她們饑渴的連你的手都差點吃下去,你向她們敬酒,一面衡量帳單的份量,又不讓她們醉倒在你的大腿上。你一晚對五十個女人說她很美,你建構她們的信心,撫慰她們失衡的心靈。你說「熱心助人」的牌匾應該掛在你店裡的牆上,而不是貪污收賄卻又一本正經的民意代表家裡。

我不予置評,太過震驚。重構11點58分前,你醒來的場景。

11點56分,你檢查手機,三通未接來電。Lisa,一星期前光顧過你的熟客;Lily,前天深夜在計程車上吻你的女人;Linda,昨晚和你耳鬢廝磨,關鍵時刻又恢復矜持的新客人。11點40分,你在滿佈香氣的房間醒來,你伸展四肢,發現腳竟然沒踢到床板,你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被玫瑰色的被單罩著,你轉身看到旁邊的室友赤裸著背,你很清楚自己也是赤裸的。悄悄的起身,不敢驚動他人,你找到了昨晚踢落的褲子,撕扯的衣服,你皺巴巴的穿上它們,躡手躡腳拾起隨身的物品,你想要就此離開,但又怕有失職業道德,她買你的一晚,白天屬於你的自由,但你必須思考永續經營的價值。於是你留下來,浴室沒有你的牙刷,你只好用漱口水代替,你親吻了女人的面孔,但她還是沒醒。你猶豫著離開與否,最後決定用字條代替你的心意,忽然你不記得女人的姓名,Sandy?Sherry?Sophie?彷彿還沒清醒,最後你寫上「親愛的」,代表你一視同仁的關心。

11點58分,之後二十分鐘,你用手機與我促膝談心,但你可能坐在捷運的車廂內,向對面的美女乘客,釋放你的職業病,引起她的同情。

你說有一天,或許我會成為你的顧客,你什麼都無法給我,或許可以給我點折扣。我說,你不會想見我,本來想保留的,我的秘密,我是警察的秘密。每天我在小小的派出所裡,整理這個社會所有的不滿與不安,我安撫遺失錢財的民眾、離家出走的小孩。我接受所有社會最不堪的面孔,無論是走投無路、抑或是沉迷於毒品、賭博、打架鬧事者,他們搔搔後腦,低著頭,像被母親責罵的小孩,帶著尷尬的歉意,彷彿考不及格,慚愧自己又再度讓人失望。也有大剌剌的人,進來便當作自己的地盤,坐在太師椅上,自己還泡起茶來。我不是膽子大的人,只是常幻想自己正氣凜然,於是穿上帥氣的警察制服,全身就充滿了勇氣。我知道當警察會遇到許多牛蛇,但從來不迷信的自己,無可避免的也要接觸到鬼神。命案發生時,是我最害怕的時候,自殺或他殺,還是車禍意外,我祈禱自己能當個稱職的送行者,在等待殯儀館的人來到之前,維持莊重的過渡角色。警察局是另類的中途之家,家暴的婦女、兒童,把我們當作他的信仰,在這裡一切都平靜了,安全了。看著銬上手銬,坐在一旁的慣竊,家財萬貫,卻把犯罪當作一種磨練,他打盹的樣子看起來很空白,他來到這裡,是想知道這世上還有人會在乎他。

太多無奈的人,太多瑣碎的事,我想我的十項全能,應該只有便利商店的店員有得比。我和記者打交道,看他們挑選口中「有價值」的案件,像是主管在面試新員工,指標不再是感動人心,而是光怪陸離。元首出巡,觀光節慶,熱鬧的時候我都不在家裡,我永遠站在路口,或許你端午節賞龍舟過馬路時,我就站在那裡拿著指揮棒,吹著口哨與你擦肩而過。

你說我碎碎叨叨說了這麼多,難道我真是警察?我笑了,你沒看見。我說有關你的私下交易我裝作沒聽見,這樣我們還能一板一眼又口無遮攔的繼續聊天下去。

你問我認同寂寞嗎。寂寞怎麼認同,我們只能接受,如同我們會哭、會笑一樣,寂寞如影隨形,我們可以忍耐,但不能推拒。

你說,其實你不是你,你問我,我眼中的你是誰。我努力,用蛛絲馬跡拼湊你。

或許你是個業務員,總是穿街走巷的拜訪客戶,你認為你的職業是在乞討,請求施捨,我說你是主動上門的自動販賣機,販賣他人不認為是空氣的必需品。沒遇見你之前,我以為自己很好,但遇見你後,你販賣給我的溫暖,浪費了我一寸金的光陰,我知道生命的消磨該衡量的不是價錢,而是快樂的價值。

陌生人,我們連對方的姓名都不知道,真能帶給彼此快樂嗎?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起碼我知道,我不是因為你的姓名才得到快樂,就像我不用看見你長得像金城武,我也了解我們相處愉快的本質。以下這段我不會告訴你,但我知道看見你上線的訊號,我的心總是砰砰跳著,呼吸開始急促,我會先開著和你的對話框,試想一個不透露我期待的開頭語句,閒話家常的問好,或故作有事的探詢。原本150的心跳,在你偶而主動探問我後,急速上升到180,不用坐雲霄飛車也能有這種效果,原來這就是人與人之間最單純的化學反應。

你說你喜歡蜘蛛人,最怕蜘蛛,連看到蛛網都會花容失色的我,開始去租DVD嘗試看完一、二、三集。多愁善感讓我心疼你,無名的生存,默默想要有天能穿上魔法衣,拯救愛人的決心。你太想靠近天堂,卻一直墜落於平凡的地心引力。你身著黑色的蜘蛛衣,想要更前進,卻喪失了自己。你不要拯救愛人了,你只要反抗世界,做回自己,卻依舊做不到。

可能你是社會上標誌的「無業游民」、「啃老族」、「尼特族」,你終日在家裡對著電腦搜尋有趣的話題,你把每日新聞都看過一遍,你知道下個星期是晴是雨。你收集批踢踢的新鮮資訊,八卦、表特,你總是搶先一步知道新聞裡出現的主角姓名。醜聞太沉悶,偶然也想放開心胸去歐兔吸取氧氣,但大多都是真心換絕情。你沒有那麼憤世嫉俗,你善體人意又容易滿足,你會坐車從高雄到臺北去跟鄉民推薦的年邁老伯買一碗維持生計的豆花。你會在開車的時候搖下車窗,買光單親阿姨賣的玉蘭花,生性害羞的你,還會幫忙路邊阿嬤吆喝販賣廉價的什貨。一天之中日行一善,有小小的溫暖就夠你點燃一年的生存希望。有時候你看透了現實的醜陋,便一星期都待在家玩魔獸、仙境,把那些偽善的臉孔都打碎,或者你會一整天賴在租書店,將你愛的海賊王從頭看過一遍。或許我說的都不是你,你只是最常見的,不對任何事物有興趣的一般人,你有一份工作,你上下班,然後你上網,下線,剩下的時間都流連在轉換電視頻道間。

那一個是你?

你默不作聲。嘗試不再把自己裝得那麼愚蠢,你擦亮塵封已久的X光機,開始生澀的運作從大學畢業以來便不再啟動的分析能力,而我是你的實驗品。

你說我可以了解任何人,卻無法了解自己。我偽裝聖潔,推拒愛情。我想要目空一切,卻不自覺內心懦弱。情人節我看著街上的情侶,走上人工妝點的鵲橋,在燈光翼翼的銀河上,相擁望著不墜的煙火,巨大的彩色花朵,漫開夜空中,比曇花還短暫的璀璨,除了煙火便是愛情。去死團KUSO情侶,我看著新聞花絮笑個不停。我拿起一本書,吃著巧克力,放著古典樂,紊亂了十分鐘,才漸入佳境。我早早熄燈,睡不安穩,夜裡太多人入我夢裡,請求我賜與愛情,但那些人都是有人相伴的臉孔。我不迷信,我相信天時地利,但拜媽祖、關公的時候,還是不自覺買了月老金,我的枕頭下、皮包裡,充滿了紅線,兩端都是我自己。我充實自己,享受工作維持腦力,練習瑜伽放鬆身心,我烹飪、插花學才藝,午餐晚餐早餐都是濃郁的咖哩。我不用名牌犒賞自己,我買網拍同樣光鮮亮麗。假日和朋友逛博物館、喝下午茶,看首輪電影,洗完澡又繼續看犀利人妻。劇情不會上演,睡前聽俗爛情歌,想起過去又忍不住淚濕枕頭。我的失敗,是自己造成的,我幻想童話,又把夢境打碎,總在最後一刻收手,害怕改變,不敢失去自由。

失去的確需要勇氣,就連切掉身上壞死的瘤,人都還是會猶豫。

或許,我只是害怕幸福之後的結局。

我們應該嘗試,嘗試揭開這心平氣和的假面,我就是欲求不滿,你就是憤世嫉俗,不用再給對方留餘地,我們都需要徹底摔碎,才肯認清脆弱的自己。

這樣多久了,你問,我們這樣的相處。

七個月?八個月?足夠一個胚胎化育成人形。

卻還不夠安穩維持愛情的生命力。

相見,來一場真正的約會,而不是只守在電腦前,交換內心的想法。

眼見就真的真實嗎?連續劇裡八股的誤會劇情,大家總是百看不膩。真相不會出現的,沒有人會好心的求情,隱忍揹黑鍋,永遠也不會柳岸花明。

你說我太過消極。

我只是不明白,擁抱能代表更多話語。或許我真的見到了你,180公分,78公斤,單眼皮,瘦削的雙頰微笑時竟帶著深邃的酒窩。別人眼中的你,如我眼中的你,可能很迷人,我會竊喜好運終於降臨。但你可能趿著夾腳拖,煙不離手,在久違的陽光下瞇著眼,用長滿青春痘和鬍渣的臉向路上穿短裙的路人下意識試探,我知道,你也渴望中頭彩。然後我在旁觀看,最後把手上的獎券丟進垃圾筒,放你孤單在街頭等待,等到後來,只證明我們都不是那個幸運兒。

其實這不是我的本意,我不想看清你或貶低自己,但我們就算妄想再不平凡的人生,最終還是得接受平凡的自己。

記得《香水》嗎?我們討論過的最後一幕,眾人在廣場上交歡,一副副赤裸裸的身體,做著相同的動作,受著同樣的誘惑,他們喪失了自己,對慾望無可自拔。對我而言,你的軀體對我沒有意義,你的靈魂才是我的香水,我會愛上你,因你的靈魂,然後感謝你的軀體讓你的靈魂有個棲身之地。

我要的是什麼?

這樣的關係一直下去。我要你的內在不要你的外表,我要你的言談不要你的擁抱,我要你的藏在螢幕後的欣喜,不要你在面前對著我笑。

你說,你不了解我。我們要的竟如此不同。我嘴裡嚷著平凡,卻拒絕像一般人對愛負責。你要一個家庭,你要能談心也能擁抱,你要能約會還要會哭會笑,你要真實的接觸,不要虛擬的曖昧,你要一個會經歷颳風下雨的家,不是網路構築Q版童趣的堡壘。

11點58分以前,你真實存在的世界,我喜歡猜測,卻不想真的探究。你留的手機號碼,我從未認真想要接通。網路是一條小小的秘道,盡頭卻是廣闊的世界,我們都太渺小,渺小到找不到路重回真實。

原諒我放縱你所有猜測,原諒我不戳破,原諒我持續說謊到謊言超越了真相。

你可曾想過,我是假的,我是夢,永遠不在現實裡游走。

你楞忡,良久沒有一句話。

或許我不是你想像的,一切,關於職業、喜好、年紀,甚至性別。

The End。句點。

我們沒有再說過一句話,第一次的一言不合,便是最後。我只是想找個人承擔我的玩笑,看穿我虛構的虛構自己,其實是隱藏在假象之後的真實。

魔法人物打散後便消失了,為何虛構的碎片還一直留在心中扎傷我。

Tom不當爸爸了,可以找Bill來玩家家酒。

喝酒發瘋了,或許我一文不值,畏怕現狀,卻還在等有人來發現我的價值。

幾個月了,你很紳士風度,我還看得見你窗框的樣子。依然沒有面容,你對著天空招手的背影,11點58分晃動在密密麻麻的人臉框中,三十秒後,消失不見。

我說謊,早就見過你了,你被標籤在朋友的相簿裡,我有心便會發現的地方。

你真的是我的頭獎,即使我沒有勇氣兌現。

我一天一天等待11點58分,瞥一眼你的到來,想像你的近況。你變更的感情狀況從一言難盡進化到穩定交往,最後停在已婚的現況上。下意識偷覷你的新娘,她的自介詞上充滿對你的情話。

11點58分,你夢的開始,我現實的盡頭。你的出現依然令我心跳加速,再也偽裝不了對別人的關心,任何別人勸我去強求的愛情。我一生都是夢,只有你在時才清醒,這是小說家的魔咒,請行行好,將我從柏拉圖的模式中解開,讓我甩開不切實際的批判,只因為我真實體會過,那沒有上壘卻依舊痛徹心扉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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