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14日 星期三

[短說]窗

她又忍不住打開那小小的視窗,看著女人最近心情的更新。沒什麼特別的,在標誌著她姓名的方格裡,一長串,她與她的朋友之間活絡的對話,偶爾招呼加入遊戲的邀請,閒來沒事的雜七雜八的搜集,轉貼一個爆笑的泰國廣告,或分享一個感人的文章。看著女人的大頭照,她自揣著和對方一點都不像,細小的眼睛沒有鳳眼般勾魂的迷人,有種無精打睬的懶散蔓延在她臉上全都不甚明顯的器官,瘦弱的身軀,大約一百五十公分高,穿著露肩背心和鬆垮板褲,身材似乎更顯乾扁。

完全不是個美人,她一直在質疑,想從女人身上找到任何她欣賞的優點,脂粉未施的素淨,小學生的咧嘴大笑,對方根本就不能算是個女人。

魚和熊掌怎麼相比?她覺得更加苦惱,每次離開男人的隔天,她都忍不住偷覷女人的網頁,她想找到一絲能說服自己相信男人的可能。

「妳在想什麼?」男人用他巨大溫暖的手環抱她腰際的時候,她出神了,不知道為何會盯著前方發呆。

她很喜歡什麼都不想的感覺,她沒有在注意別的,她的視線是模糊的,不落在衣櫃,或是任何地方,惟有此刻,她才是自己的,她才保有自己。

但男人的聲音與他掌心的溫度,傳進她的感知裡,她又回復了,回復著爾虞我詐,心事重重,思考如何才能讓自己更加快樂的種種方式。

她打過電話給女人,趁他盥洗時從手機偷來的電話號碼。她太害怕,打通後又按掉,她不確定打電話給陌生人的原因,雖然對她來說女人又熟悉又神秘,但終究他們並不相識。

作戰失敗後,她泡了一杯咖啡,倚著窗,男人最愛的那扇窗,望向細細密密,不是很清晰卻感覺在流動的河影。

她獨自在房間掙扎,又是一個男人食言的夜晚。她早早就熄燈睡覺,但只要一閉上眼,女人的影像便如幻燈片,一張一張投映在她的腦海裡。男人總是缺席,她看不到女人和男人共同的合照出現,連一點可能嫉妒的遐想他都不願給。她嘗試不去記男人的樣子,她讓自己的腦袋退化,遺忘男人的樣貌,這樣受的折磨便會少一點,後遺症便是,她竟不停的想起女人的樣子,連在夢裡女人出現的次數都比男人還多。

她索性起身翻找他和男人曾經的合照,打開抽屜,拿出那本泛著點點霉漬的相本,不是因為記憶已陳舊,對她而言,她和男人的一切正熱著,新鮮的像當季的草莓,微酸微甜,卻不過份黏膩,豔紅的愛情讓她看起來也鮮豔欲滴,擁有迷惑的魅力。不長在溫室,沒有深山礦泉和清新的空氣,她住在一間漏水的房間,濕氣浸透她的內心,讓她珍藏的過往長出了不潔的汙穢,她每每望著相本封面那盛放的向日葵,便感覺無助,因為她知道裡面的素白頁面已經被侵蝕了,被看不見的水氣侵蝕。彷彿有一扇從來都不開的隱形之窗,阻擋太陽的進襲。

緩緩的,她一頁一頁慢慢的翻著,看到高中時和大伙兒一起在帳篷前的合照,大家擺的姿態都非常古怪,咧著嘴大笑的表情卻是有志一同。曾經她也這麼年輕過,她還是不禁感嘆。人總是愛不停推想如果從前沒有這麼做,那現在會怎麼樣呢。她並沒有後悔在大學時候和男人相遇,更沒有後悔現在不正式在他身邊的日子。

她看著男人與她的合照,已經是最後了,畢業典禮上穿著學士服,他們唯一的一張合照,當時認為這股曖昧便會像國中、高中時一樣,隨著時間雲淡風清。沒想到卻因為社群網站的聯結,男人又回到她的世界,只是現在的他多帶了女人,一起進她愈縮愈小的宇宙。接納男人,便也得接受女人,雖然他並不那麼正面承認過,他的狀態始終都是單身,女人也是,但誰說表面上的一切都代表絕對,不說破的就代表不存在嗎?她不是笨蛋,她一直知道女人的存在,但她還是乖乖的,讓男人繼續周旋,聽著男人的敷衍,好像自己只沉溺在兩人世界,但他們都知道世界不會只有兩人。

她摸著男人相片裡的淨白下顎,跟她熟悉的一點都不像,男人刺刺的鬍渣隱藏起來了?她不禁懷疑,他在親吻她時讓她難受的標記,莫非一直是他故作瀟灑的裝飾?還是那是他們相愛後才生出來的惡魔之角?究竟,是時間還是愛情讓人判若兩人?

太多疑問,想得她頭都痛了。就是現在,她好想撥通電話給男人,他從來沒說不行,但她知道待在女人身邊的他,充耳不聞其他外界的聲音。或許,她只是考驗他的誘惑,他在測試自己如何深刻投入又置身事外的本領。

最終,她還是沒打電話,卻傳了通簡訊,按著鍵盤像躲在棉被偷吃零食的兒童,忘了刷牙後就該乖乖睡覺,而不是還想著肚子餓的其他欲望。看手機裡顯示訊息傳送的小鍵頭不斷律動,她覺得自己好邪惡,並為了邪惡的自己興奮著。或許他會發現,然後看過就刪了,但或許是女人發現的,那接下來的劇情便不會只是句點。

只是個小玩笑,愛情裡都需要一些調劑的不確定與脫軌的緊張,不然怎麼稱為浪漫,不然怎麼說服自己一直勇往直前。

面對愛情,她盲目的勇往直前。

「我要看你結婚了沒有?」她拉著男人的手,掌心中最上面那條據說顯現是感情的訊號,她很認真的拜讀。

「妳要看我的身份證?」男人自己提起,她因對方的誠實而顯得不太愉快。臉垮了下來,表情埋在他的掌心間。

那張標示著他姓名、ID、生日的小卡片,有另一張矬矬的臉,是他的分裂,第三個他出現。她曾聽聞有人第一次見面,就要對方出示身份證以表忠誠,何必呢?就算那張小卡片後面的姓名可以捲成一張族譜,她都不想知道,也沒必要知道。她知道她愛這個男人,就在當下,那是一種感覺,不是一種醉時的茫然,或許稱作氛圍,她最愛看瀰漫在藝術電影的美麗氛圍,她非常敏感,了解男人給她的氛圍就是愛情。

「我是這條線。」她指著男人掌心上一條小分岔,很短,如果男人可以活到八十歲,那她大約就停在這裡,她是他分岔的感情線,而立之年的桃花劫。

男人沒提起過女人,她也未曾真正見過女人。社群網站就像蜘蛛網,把所有底細都寫進生活的密碼,愈深入便愈沒有秘密,男人索性關閉眾人的眼睛,不再更新,但標記他姓名的照片不斷出現。勾著他的手,搭著他肩膀的人都只是一般朋友,她知道,他真正擁有關係的人都被藏了起來,自動隱形與他相關的親密。她總覺得自己聰明,因為她總是有辦法,推敲出男人和女人那朦朧不清,卻實實在在的聯繫。

和男人在一起後,她便不再去男人的牆上留言,消聲匿跡也是親膩的表現。最親近的人,不需要公諸於世,關係依然存在,愛情多了他人的流言蜚語,便成為博物館裡的展示品,品頭論足的同時,許多東西都萎縮了,不復原來的純粹。

她享受她自身愛情的價值,沒有人質疑。只是她忍不住自虐,每天都看著男人和女人在自介詞上的傳情,他們獨自的暗號,她連插入當個臨演都不行。

「我會對你好到世界的盡頭。」
「謝謝你對我好到世界的盡頭。」

她有時還是忍不住抓狂,電源都沒關就把電腦蓋起來。她的宇宙好小,只剩男人、女人和她自己,而她卻不被男人和女人擺在眼裡。

她望著窗外的天空,霧氣很重,濛濛的,是雨要落了,還是大陸的沙塵襲捲,她不能確定,一定要自己涉入其中才知道真正的原因。但此刻她只想遠望,她想置身事外,放空,將靈魂拋到窗外或更遠的地方去流浪。

是身體確認關係,還是理智確認關係,最近她反覆問自己這個問題。然後又推演另一個問題,是自己確認關係,還是對方確認關係。那晚在廣播裡聽到「我們之間不是誰說了就算」的歌詞,她又睡不著了,難道愛情只要自以為是就能成立?那為何她還要為別人說的話那麼苦惱。回想和男人在一起,根本就是一場誤會,在此之前她從沒和別人交往過,25歲還沒戀愛過,說出去可能會笑掉別人的大牙,於是她主動問男人,肯不肯收留她,肯不肯幫她消掉恥辱的外衣。她似乎沒想到第三者也是一種恥辱,但那麼多談話節目,來賓大剌剌的談論過往情史,劈腿、小三都是常態,社會見怪不怪,反而是「處女」才變成怪胎,Why?她真的好怕,怕自己那樣不在乎卻與眾不同,怕自己無感卻被異樣眼光歸類。男人先是推託,他不想直說,但她知道的,他不想傷害她,憑這點她就只想和男人在一起,無論有沒有結果,無論是不是獨佔,她都下定決心無所謂了。

多了一個人的生活怎麼會沒有改變,想起來他們都在自己騙自己,不要介入彼此,只要取暖的關係,是什麼關係,情人、朋友,還是紅粉知己?她很珍惜固有的歡愉,但被逼著,又是社會逼著,時間逼著,一切又似乎不太夠了。

說好男人只是備胎,說好當作是驢才能找馬,聊勝於無的愛情,但男人不知道,他就是馬,她童話故事裡不切實際的白馬王子,無可取代。

30歲了,她也好想任性的獨佔某個東西,不要跟別人分享,不用把大的梨子給姊姊,不用等她挑完相親對象才輪到自己。

「妳不是有男朋友了嗎?」

當姊姊理直氣狀的把條件好的男士選走,最後又我行我素霸佔整個沙發當作王位,把相親的失敗當作全世界的男人都瞎了眼的時候,她會很慶幸,她還有一個人在身邊,即使那個人並不總是在身邊,而他們也不會有最完美的結局,但她還是慶幸著。

30歲的生日禮物,她搬出了與單身姊姊和父母共住的公寓,一個家只要有一個老姑婆就夠了,她就算流落街頭或是當人家的情婦都比四個人同住屋簷下,鄰里的風評更好過些,太過軟弱的父親,還是強悍的母親,還是風水不好,都不足以說明為何兩個女兒都嫁不掉的質疑。

可能是她脾氣太壞了吧,她國中時被同班男生欺負,還曾生氣的摔過桌椅,她脾氣真的很差,所以才沒有人喜歡,她自暴自棄,彷彿答案呼之欲出便能換取同情,沒有,這世界同情她的只有男人,但對她來說,男人是這個世界上,她唯一拒絕被同情的人。

愛情分很多種,崇拜、尊敬、熟悉、同情,因為是自己求來的,她沒有自信。

陌生人各取所需,她不要這樣,她要占有一席之地。不是他隨口稱讚的雲,飄過來又飄散去。

跟蹤男人,只為了真正見到女人。從這裡開始,有人說是宣戰,對她而言更像是一種祝禱,渴望世界和平。

男人匆匆起身,拿起電話退到十公尺後的窗邊接聽,話中有話,她看著他在微光下的側影。

窗外有條河,用燈海排出的河,如果沒有燈光,夜晚河彷彿便不存在。

十分鐘後,男人已出了門口,一分鐘之內,電梯往返她居住的樓層,一個人悶在電梯裡,她還以為自己正前往地獄。

看著男人發動車子離開,她趕緊招了一臺計程車,像電視裡演的那樣,追趕莫名的冒險,未知的真相。

「小姐,妳在捉猴喔?」計程車司機開門見山的說了。

她只請他不要跟丟了車子。

「做女人真的很辛苦,要侍奉公婆,照顧孩子,現在還要捉外面的女人。不過我們男人在外賺錢也很辛苦,妳們有時也要體諒一下,說不定是逢場作戲,沒事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好了,男人嘛!有時候總會把持不住。」

她的眼睛一直跟著男人的車子,耳朵司機的話卻聽得清清楚楚,正要問對方是否也曾把持不住,男人的車就停在醫院的急診室門口。

付了錢,她匆匆下了車,還退到黑暗中緩緩的走動,注意男人進入急診室後,才邁開大步假裝從容的進入。

遠遠看到男人站在一張病床旁,對著病床上的人說話。她發覺病床上的人,就是常常出現在她夢裡的女人。女人手上吊著點滴,神情疲憊,臉色蒼白,看起來很虛弱。男人終於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輕撫著女人的手。
那隻手上,白色的繃帶包住手腕,她想像蜿蜒的河刻在女人手上,汩出的卻是鮮紅色的愛情。

整個人,立定在牆後,說不出話。只是呆站著,等待有人也來急救她。

「妳在這裡幹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男人的聲音喚醒了她,但缺一員的魂魄,她清楚知道永遠找不回來了。

「急性腸胃炎,打完點滴就可以回家了。」他的口氣如同談論一個兩人共同的朋友。

她愣忡的點頭,跟隨他緩緩步行到掛號櫃臺。

他一格一格仔細的寫著女人的初診單,姓名、生日、身份證字號、電話、地址,完全不用參考健保卡。愛情的考試卷,如果對象換成她,男人會得幾分?

回病床之前,男人陪她走出急診室,正要伸手攔車的時候,她問男人。

「你結婚的時候會邀我去嗎?」

「妳想要去嗎?」男人無奈的望著她,似乎是個莫可奈何的問題。

「只要有你的婚禮我都想參與。」無論是不是跟其他的女人。

他沒有正面回應,揮手招了計程車,送她進去車裡。

「到家記得打電話給我。」男人溫柔的說。

何必呢?在女人身邊,他從來都不接她的電話。

但她還是點點頭,坐上車離開。

司機問她去那,她想了一想,醫院的日光燈好刺眼,她想要逃離有日光燈的地方,於是她說:
「河濱公園。」

彎彎的燈河,是燈重要還是河重要,是燈照亮了河的價值,還是河映襯了燈的存在?

隔著窗,總是很想一掬河水,習慣幽幽望著河水發愁。如今靠近了,她反倒看不清河的輪廓,便失去了掬水的衝動。

沿著河岸走,她收集燈光打在身上的長影,偶爾坐在長椅上發呆,找尋自己家中的那扇窗。斗斗漣漪,波浪狀,被干擾的頻率窸窸窣窣,她聽不見,沒有完整的聲音,只有模糊的幻影。

激烈的音樂聲,忽然從她的包包裡傳出,手機顯示兩點三十七分,來電名稱「陌生人」,那是她心裡最遙遠的距離,從愛情到男人之間。

「妳在那裡?」

「河濱公園。」

無言的靜謐持續了一分鐘。

「就算我結婚了,我還是會關心妳。」

第一次,男人主動提起。

有些事沒確認,不代表不存在。她終於懂了。

不吵不鬧,不說破,是他們愛情的默契。

隱隱的,不用得到什麼。

他是天使,只可遠觀的愛情輪廓,一旦想要私心佔有就會消失不見的純粹。

於是,她第一次為他哭了,為她感受到的愛情而哭,第一次愛過,揪著心,她縱情的哭了,對河面上矇朧的倒影,辨不清的真相,默默沉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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