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14日 星期三

[短說]一百擊

性交的時候,她常想像自己是一條離水的魚。尾鰭拚命拍打陸地,扭動的腰身,在作最後的奮力,多想快點脫離,多想快點不再撕扯自己。

即將窒息。

有一次一個客人帶了一片名導演的DVD,跟她一起肩靠肩在汽車旅館的床上。男人似乎是個文青,一直跟她討論電影裡的性愛,她聽得醉醉的,以為這男人只是純聊天,或者她可以想像回到初夜,那男孩碎碎細細的哄話,然後她就灘成一片沙,等他的浪來覆蓋。

浪漫的想像不敵現實的寫實,她看到那女角的需索,她的慾望似乎永不能填滿,即使她的身體宛如玫瑰,乳頭是花蕊藏著蜜,但日日夜夜作蜜蜂採蜜,男人毫無片刻休息,走在路上一搖一擺跟枯屍般有魂無體,她覺得原來這就叫縱慾過度。

男人解釋著劇情,絲毫不蠢動,她也被畫面吸引,只是當最後一幕的血腥還在她腦海迂迴衝不出去,他卻拉下他脖上的領帶,要她模仿。

是要模仿什麼呢?那女人對性愛的執著她模仿不來,是要得到快感還是失手殺了他?她不禁要想這男人是來求上天堂極樂,還是要往地獄竄去。還是他不想被慾望所囿,求她斬草除根?

她做不下去,那種都模仿不來,一是無愛,二是不做危險的特殊要求,三是她沒有陽具崇拜。

男人失落的走了,好像他要送給她紀念品卻被拒收,但她已經得到了,一直記得了那部電影。

後來她都會跟每個上床的男人說這個故事,她喜歡看他們嫌惡的臉,或是勾著肩膀的手突然像碰到什麼穢物一樣,瞬間鬆開。她太喜歡了,前一秒他們還在她的身體裡怎樣都不肯分開,下一秒就連忙要躲開恨不得離她愈遠愈好。

她本來就不在現實世界,這裡是他們幽暗隱密的巢,可她又現實的很,在街上遇到絕對會把對方當作陌生人,不論攀過多少次她的身體,他們始終迷路在她的森林。

她是不會給他們路徑摸清,從沒有人過,不會有人的。

***

她從水裡竄出,嚇到了一個男人。她應該也要被嚇到的,但她沒有,只是繼續在蒸騰的熱氣中試圖抓取那陣霧,讓霧淋在她身上,讓自己也變成霧。

她開始唱起一首歌,完全把這浴池當作她專屬的。右邊的岩石上有一隻貓頭鷹,靜靜的聽,靜靜看著霧中的她。

她穿好衣服,吹完頭髮,在椅子上休息時,他拿了一瓶牛奶走過來。她接過牛奶,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我什麼都沒看到。」

她不知道這句話,還會再出現一次,畢竟故事一開始,沒人會知道。

一個異地,兩個同鄉人,很容易就熱絡起來。事實是他一直在追著她跑,她想要很凌亂的在破碎中把自己重新捏好,她要擺開一切去體會,沒有極限。有人來搭訕,就不怕危險的跟去,感覺對了可以上床,她包裡隨時帶著保險套。

撇開語言,她更期望用五感去確認,她真的生存。

可惜都沒人來跟她搭訕,五天的旅程中,偶有男人來搭話,但發現她說英語他們就悻悻然撇撇手逃跑了,殊不知她已經是一條張開嘴的魚,只等待魚勾。

她不要一座巴別塔,她只想要有人給她全面的溝通。

這個臺灣男孩,就這樣一直爬,傻傻的爬。

她不是難爬的山,但沒有峰頂,一旦墜落又要重頭來過。

一起坐過五趟電車,吃過六碗拉麵,一個銅鑼燒,兩個可樂餅,一碗野菜粥,一份明太子便當,一碗熱紅豆湯。她已經習慣把她不吃的蔥放到他的碗裡,由他負責吃完過甜的紅豆湯。

他帶她去參加他民宿的聖誕派對,波蘭的畫家是個長腿美女,瑞典的醫科生有一頭亮眼的紅髮,加拿大的勞倫斯長得像馮迪索,馬來西亞的喬到了時間要朝麥加禮拜,香港的麥可煮得一手好菜,韓國的尚閔最喜歡日本武士,義大利的保羅有雙電眼還會唱甜蜜蜜,臺灣男孩在他們中間笑得好燦爛。

桌上的料理無國界,他們喝著超商能買到的各式啤酒,唱著同一首生日快樂歌,沒有人生日,生日的人不在現場,可是她聽了歌很快樂。

她去他的房間坐坐,四個榻榻米的大小,擺了一床上下舖,剩下的位置連行李箱都擺不下。她坐在他的床上,他盤腿坐在榻榻米上,很侷促。她覺得好笑,最近怎麼這麼容易笑呢?

他起身,穿過門簾到行李箱翻找。

門簾搔動,那一刻她突然有點期待走進來的人。

笑眯眯的他,遞給她一支臺灣出產的巧克力棒。

他以為她會懷念,她不是來這裡懷念的,他不知道,她還是接過了巧克力棒,吃了一半,遞還給他。

熟悉的牛奶糖味在口中漫開,花生顆粒愈嚼愈碎愈磨愈香。巧克力是配角了吧,可是沒人在乎。看見的代表一切,看見的就是一切。

那晚她在他的床上睡著,在他的味道中睡得很香。

她不知道上舖的他整夜難眠,他認床,他想家了。

她延長了假期,為了讓他能夠整夜抱著她睡,換到那裡的旅館都無關了,她成為他的家鄉,她的身體有他要去的座標。

做愛不會讓一個男孩瞬間長大,頂多只能讓他接近男人的樣子。

自從她說他尋找她像娃娃尋找母親,他便不再吸吮她的乳房,彷彿拒絕承認他是走過童年才來到這裡。

她曾問他為何要來日本放逐自己,他說想要愛現在的自己更多。

跟他相反,她想要厭惡,看自己能多厭惡自己更多。

「回去後能去找妳嗎?」

他還在她的身上努力。

無風不起浪,他沒有很多能給,卻努力把水窪積攏成汪洋,她誤會也好,卻游得舒服自在。

她還是告訴他那部電影,他卻摟她摟得更緊。

「妳可以拿走所有屬於我的東西。」

她不相信,她什麼都拿不走,他已經不屬於自己了。

但她會記得,這個男人是花生巧克力的味道。

***

後來再遇到,是他瘋狂的尋覓她經過十年之後,他對著她的X光片說他什麼都沒看到。

他並不恨她,只是難過,他從未這麼難過。福馬林沒有味道,縫合的針頭戳到自己也不痛,說不定雷劈到也沒感覺。差點室友就要拿他來實驗電擊,但最終還是他們懼怕而收手。

醫院生活有一百種讓自己不再正常的方法,只是他到後來竟分不清楚難過和不難過誰才正常。好在有溫柔無邪的學妹,每個男人在滄桑的女人那受了傷,最後拯救他的總是一個溫良恭儉讓的溫順女人,因為他們跌過,便沒有勇氣再試著去征服了。

可是他們並不會忘記那傷,也不會原諒那幾乎算是他人生中的污點,如果有機會,他一定會復仇,彷彿他的後半生都在等這機會的到來。

他並不恨她,那當下他只是錯看了,就像她錯看了自己的門牌號碼,以致於他找不到她,而其他的線索她都沒留,只因她說找到她才是最有誠意的表現。

她相信了他的謊言,相信自己只是神經質,睡不飽加上壓力過大才有的不適反應,她願意這樣相信,回去睡一個好覺,去旅行散心就會好了。

他拿下了婚戒,願意陪她去散心,她無所謂,一向都是無所謂的。

他再回到他們那年一起住過的飯店,一起吃過的餐廳。青年旅館的簡陋數十年如一日,當年覺得無所謂,現在他卻怕了,沒有門把自己的醜惡關緊,薄薄的簾布擋不住欺騙的寒風。她卻反而怡然自得,想起小房間裡他的害羞,想起那客廳的歡笑聲,半夜誰抽菸誤觸了警鈴,大家被嚇醒睡眼惺忪在客廳集合的搞笑情景,她反而歡樂了。

不知道為什麼,那拉麵變難吃了,味道不再濃醇,反而像粉泡的,老闆換人了嗎?為什麼不會捨不得。他一路上都覺得悶,覺得不踏實,雖然他變成付錢的人,但他不覺得自己偉大,他可以掌控所有行程,可以決定做愛的次數,但他並不快樂,他沒有表現出來。像他才是得了絕症的那個人,他沒辦法拋開一切盡興的玩。

回臺灣後更累了,知道她還一個人,他安排她到自己出租的房子,她沒不願意,不知何時開始她已可以這樣被安排了。

他想來就來,有時凌晨開完刀,家也不回就直奔她那。她卻也都沒睡,彷彿知道他要來那樣。

她老了,比不過更年輕的肉體。太倔強,先無情的總是她,也沒臉去回頭找誰。或許沒人相信她會從良,可她並沒壞過,只是那些男人把她當欲滴的蘋果,想咬一口再一口,可沒人會把核拿回家種。不停站的,但車會舊,會重遇他,她也沒想到。白袍很適合他,醫治或許也是他的強項,有病沒病他都可以治得好。

十年前她不確定自己要的是什麼,十年後還是一樣。

他給了她一張紙,說幫她預約了別的醫生看診。她沒說要去,沒出現在他安排好的地方。

莫名其妙,她被打了一巴掌,劇情會往那最俗套的方向去。她沒鬧,乖乖侍奉他上床。他身上有消毒藥水的味道,她誤以為自己在和屍體做愛,那也是生前感受到的最後一股溫暖,所以她加倍賣力,想讓一切死而復生。

他問她,當年拋下他有罪惡感嗎。她說沒有,她知道他會活得更好。

換他流淚了,難過的感覺再度襲來,剛好他可以重溫她的心狠,就不會讓自己有罪惡感了。

她知道自己正在消氣,她在魚市硬被推銷買的卡通氣球那樣,頂了天花板一個晚上,可以飛,邊堅持邊洩氣,到了他要拿去給兒子的時候,已經癱在地上了。

她把那隻氣球鯊魚放進浴缸,渴望它會自己游起來,氣球只是漂,沉不下去,露出銀色的內裏。翻白肚的魚就是死了嗎?換另一種方式會不會就活過來?

他逼她去治療,她卻不再覺得自己有病。

他懷疑她要讓他內疚,她什麼都無所謂,一直都那樣的。

電擊的瞬間她彈跳了起來,變成一條離水的魚,奮力拍動尾鰭,撞擊地面,那是魚活著的姿態,她也不想痛,鰓要水才能呼吸。他再一次撞擊,她回想起他拙劣的第一次,她有被翻攪的感覺,一層疊上一層,探不見底。可那撞擊是清晰的,震動也是,那一刻她發現了她害怕的事實,是為了活著她才和他在一起。

她很感謝他的急救,漫長,深刻,即使徒勞無功。

我根本沒恨過妳,對不起,她聽見他說。

她不要道歉,只要一個吻。

不是電擊器在胸上的吻,是他的唇給的。

最後的最後,她彷彿得到他的吻,她彷彿聞到花生巧克力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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