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11日 星期日

施乞

銀箔般的半腰長髮,點綴和緩的波浪捲度,間有黑髮絲絲碎碎,披在他杏仁色的皮膚上。黑色薄夾克被塵土磕碰得更加薄細,還夠禦寒,在南臺灣偶發的冬天裡。天公廟的階梯邊上一個乞丐佔據一格等高線,並不因為衣著才辨識出乞丐的身份,而是每人面前都擺著一個撈金魚的水盆,否則也覺得那就跟來進香的大叔大嬸一般沒有分別。街角公司清倉貨一件一百的棉外套,擋風擋雨,平價到誰都可以買一件,漁夫帽也是廟前店家百元一頂,一樣的外貌並無法辨識彼此的分別。

此刻香客站著,乞丐坐著,他們伸出面前的水盆向過路人討個零花。已經很少人會給他們錢了,因為差別只在自尊心的高度,而這高度外表是看不出來的。乞兒也是一種職業,或許他們並不專業,沒有蓬頭垢面,也沒有衣不蔽體。你看最上層兩個不是在跑龍套嗎?他們肩上還戴著廟方的臂章,剛剛還在疏通人潮,現在卻很自然的坐下閒聊,偽裝乞兒前方也放一個盆,順便賺個外快。還是他只是在補誰的空缺,盆的主角去上廁所,他也日行一善幫忙乞討了。

仔細看,乞兒的盆裡還擺著一張影印的身心障礙手冊,字跡已模糊,也沒有人會認真看清。

戲臺上演著酬神的劇碼,香客進完香走下階梯,來到廟前的小吃攤填飽肚子。海產粥,什錦麵,麻油麵線,素食當歸,外帶的人等在前方,內用的人嗷嗷待哺,收拾桌面要俐落,煮菜排順序結帳也是一門學問。女兒跟媽媽又吵起來了,先來的先做,不要把次序弄亂。

階梯前方突然出現一個婦人,從口袋拿出一疊紅色鈔票。她在問乞兒,已經刷出一張,沒人要去接。她叨叨唸著,手裡的紙鈔想給卻給不出去,最上層穿黑夾克的男子用手背揮了揮手,下面的乞兒也揮了揮手。

婦人不知所措的把鈔票收進了兜裡,無奈的走開,可腳步依舊猶豫。二十秒後她又走了回來,把鈔票拿在手上,一定要給出去那樣。終於有個戴口罩大媽捲髮的乞兒伸盆接了,婦人先是給了一張,手上還有一疊,像怕被責怪,放得非常緩慢,看看左右才又抽了一張一樣放在同個盆裡。

他經過這群乞兒身邊,走下樓梯邊閒聊幾句,銀箔長髮內側藏了一條粗圓的佛珠串,擋在他的細脖上,還真像沙悟淨。他直直走進一旁的金紙店家,在門口算命仙的摺疊桌坐下,開始喝起桌上的一杯茶。

剛才他才在停車場幫我喬了一下機車車位,我也不好意思拒絕的跟他買了金紙。看似流浪漢一雙污黑穿著拖鞋的腳掌,除此之外臉龐倒是乾乾淨淨,雖然有著過焙的杏仁色,卻是乾乾淨淨。

離開天公廟,一小時後與家人到市街踩街。經過媽祖廟,又再度遇見他。友人已在廟口幫他留了一個位置,他很熟絡的盤腿坐下,戴上漁夫帽的銀髮沒這麼閃亮了,面前一個缽,此刻他換了另一個身份。

回到家亂轉著電影臺,果然又在重播周星馳的蘇乞兒。這個時節耐看的都是周星馳早年的賀歲片,唐伯虎點秋香又忍不住再回味一遍。前些日子才看了美人魚,想了想,星爺一直都很有人文關懷,無論是小蝦米對抗大鯨魚,還是偷渡一些看似戲謔卻有所本的劇情。曾經看過一本塞內加爾作家所寫的小說《乞丐的罷工》,內容敘述政府想要消滅髒兮兮的乞丐以促進市容和觀光,沒想到乞丐真的罷工後,有錢人想要消災解厄,或是宣泄滿滿的仁慈卻找不到對象。世人才了解到乞丐也是構成社會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翻成白話就是既然有人同情心泛濫,也要有傾倒的地方。這也是某種收跟受的供需法則。

那個拿著一疊紅色紙鈔的婦人會不會也是這樣,像大雄想要把自己的感冒傳給下一個人,災厄也是這樣傳來傳去,有人接手,才會痊癒?

乞兒的心態又是如何。現在都吃不飽了,還管得到未知的災厄?要給便給,多說何益?難道還要自拍打卡讓你的朋友都知道你對乞兒日行一善?

太造作了,偏偏有人喜歡為善廣欲人知,而酸民也不少,偶爾直搗浮誇也搔到某些人的癢處。

佈施給乞兒增添福報是古來傳統,小時候父親也會特意準備零錢銅板要我們祭拜完投入乞兒盆中,或是看到街上有托缽的和尚也會跟他結緣。孩童時看到那些一湧而上的乞兒還會膽怯,現在倒是彼此都冷靜了。

電視上在報導初九天公生的人潮,乞兒近年被正名為寒士,穿著棉大衣拿著盆等在篷下,看到欲佈施的人便爭先恐後的遞出盆來,手臂疊上手臂,臉上帶著笑意,好像參加簽唱會的人潮,手上拿著手機或者簽名板,就是想沾一點光回去。那些人拚命伸手,對著鏡頭有人還興奮的咧嘴而笑,媒體也不打馬賽克了,彷彿這只是一個不拿白不拿的活動,多少人只為了好玩來湊熱鬧賺個外快,難道連乞討也變成了闔家參與,大家不分需求都搶著參加?

給出去的就不要留戀也不要再想錯與對。土地公廟下那位全身燒燙傷截肢倖存的人,我也放了一些錢在他用殘肢捧著的盆裡。有些人看得出生活難過,有些人看不出來。無法辨認的時候,我會用社福單位的捐款幫忙分配,已經很少直接在大街上就給出幫助。幫助別人可以積福澤,可是如果都是這樣想,佈施完馬上去買刮刮樂應證也太功利主義了。

朋友的老闆總是苛刻員工,但在媒體版面他又是個熱心公益的大善人,我不相信那種人,雖然說不可能盡善盡美,不可能滿足所有人,但無法善待自己人的人,是不值得信任的。

善心善事都該是自發且不欲人知的,施予的人無償的去給,受贈的人心懷感激,日後有能力再把回報的心意傳給下一個需要幫助的人,這是正向的施與受,有好的循環,社會才會更加美好。

乞兒的業績大不如前,雖然現代人依舊愛心泛濫,可是也更加防備,沒有符合內心乞兒的標準是不肯給的。住家附近有個大塊頭的乞兒,一雙腳上結痂又再翻開的傷口總是怵目驚心的流著鮮血,他會拿著一個盆擋在慢車道上向停等紅燈的機車乞討,有時還衝到快車道的邊緣。他龐大的身軀擋住了通行,大部分人都是被他的身形外貌嚇到紛紛閃避,鮮少有人拿錢給他。至多也只是打電話通報警察,但警察說他是本區頭痛人物,要帶去看醫生也不願意,通報了又離開,下一回又在別條路口遇見。

像他這樣四肢完好,卻帶著永不痊癒傷口的乞兒,如果傷是自己造成的,他的心應該病了,才會不願意康復,寧願在街頭謀生。

只是當我們用外貌審視一個人究竟有沒有資格當乞兒,也只是陷入了偏頗的畫分而已。就像在公車捷運上讓不讓位,隱性的需求並不容易用外表了解。或許有些人真是跑龍套的,有沒有要到錢也沒有關係,但有些人是真的需要幫助,有些只是魚目混珠,精明的人怕被欺騙就通通不給,但也有人認為不是傾家蕩產的金額,就全部梭哈,不再去想那是真的乞丐還是假的乞丐。點好的燈也有的會滅,無法顧及全部,就在意亮著的那些,不要固執在熄滅的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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