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8日 星期四

誤差

木質的餐檯上,客人剛吃完的空碗,她仔細的將衛生紙菜渣筷子湯匙全都收拾乾淨,左手捧起,用右手的抹布將餐檯擦拭一遍。

將垃圾丟進垃圾桶,待洗的碗盤放進泡沫水裡,每次都會濺起一個深深的漩渦,直到碗完全被淹沒,埋上來的會像參差不齊的島嶼,刺穿泡沫,看見下面的灰澄髒水。

把那些髒污淘汰一次後,換上一盆乾淨的水,再淘汰一次,再倒掉一盆,那些渣滓有時會卡在排水孔,需要清理,水管因為一次吸收太多的水量,在最後時會響出一個暢快的飽嗝。她很龜毛,總是比別人多換一盆水,害怕那些細微的泡沫不是髒污,吃下去卻更毒,大批發買來的桶裝洗碗精愈洗愈傷手,她可不想把那種粗糙感吃下肚。

同事們草草收拾,紛紛下班,只剩她還在水盆前奮鬥。

他走了過來,站在她旁邊,把手伸進去透明的水盆中拿出碗盤,幫她瀝乾盆子裡的最後一批傢伙。她的手臂感到靜電,沒弄濕的汗毛都飛揚起來,他挽起來的袖口在手肘成為一個髻,有意無意往她的汗毛摩搓,有時真的碰到她赤裸的手臂,會習慣性彈開,但隨著運行的焦急,會漸漸不理睬所謂的距離。

老闆才有鑰匙,才有資格鎖門,雖然也想下放權力給店員,但老闆娘堅持親力親為,正在育兒的老闆娘不可能常來店裡,重擔就落在了老闆的身上。

從前他也厭倦,會匆匆趕員工下班,好快點回家休息,自從她來了以後,那潔癖的細心,把店當做自家的清理,都讓他覺得催促的自己太速食主義了。有人待他的店如此好,他很感激,就像連他也被好好看重了一樣。

「我再擦一次桌子。」

以前的他會覺得隔天再擦就好,反正明天開店也要擦一次桌子。但她堅持閉店的擦桌子是屬於閉店的,是一天辛勤的收尾,開店的擦拭是屬於開店的,是一天認真的開端,無法混為一談。

他喜歡看她勞動,頭上包著素色的布巾,伸展身體趴伏在桌檯上擦拭的模樣,像是一幅無緣被裱框卻依舊是藝術品的畫。

把抹布洗好,她淡淡嘆了口氣,將圍裙脫掉,頭上的布巾也拿下來摺好,放進書袋裡,她隨意手梳著頭髮,散亂在肩膀上的自然,更有一股獨特的魅力。

他鎖上店裡的鎖頭,將保全啟動,她會九十度鞠躬,對著已經漆黑的店內說聲,「辛苦了!」

彷彿這家店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實體,終於現在可以一起休息。

他開車來之前,她已經重新把頭髮綁成一個矮馬尾。站在街邊,不像在等誰,只是一直望向遠方。

閃著黃燈靠邊,他認為她已經能辨識她的車子,但某次他沒閃黃燈靠近,她就不知道要上車。

難道她都沒有在注意他?男人的驕傲是在發現有人崇拜時會特別膨大,可是她沒有給他那種錯覺,他現在還不確定是不是有一點什麼,串流在彼此之間。

兩個月前開始她答應他送她回家,從最初只談公事的單調,隨著他變換著音樂,也閒聊一些喜好,當作老闆對員工的關心,偶爾也會問她的家庭狀況。雖然都是沒有見過面的她的親人,他卻想知道更多關於她周邊的事。不好問的問題,希望她自己會脫口而出,例如閒聊自己的婚姻,觸發她去談感情,他甚至笨拙的沒有發現,這對於他想要燃起的感情一點幫助都沒有。還以為讓她對妻子嫉妒,會有一點效果,貪看她的心意,沒想到她冷冷的無動於衷,將話題引導到擋風玻璃前那隻遵守交通規則的狗。

「連狗都懂得看紅綠燈過馬路。」

「狗不是跟著人走的嗎,看車移動,人移動就跟著移動。」

「狗是色盲,可是牠們會分辨明亮,紅燈的亮和綠燈的亮在牠們眼中灰色的亮感不一樣。」

「後面那隻看起來比較笨,牠應該是跟著前一隻走的吧。」

「或許牠比較膽怯,牠過過的馬路不多,所以才猶豫了。」

他當時並不知道這些對話裡面隱藏了什麼,就是一隻狗跟著一隻狗過馬路,就是兩隻狗一起過馬路,安全的到達對岸。

今天他沒有播放歌曲,因為上一回他們聊一間附近新開的餐廳,聊得很起勁。他是那種比老闆還要細心,會去刺探敵情的員工。她說才吃第一口,她就發現飯煮得太溼了,雞肉滑蛋飯全都混在一起,就算調味不差,但全糊在一起,讓她還以為在吃稀飯,她總結說那家店不可能成為威脅。

然而他只在乎她是跟誰去的,聽她說「我們點了」、「我們吃了」、「我們結帳」時,他都差點要脫口而出問她的朋友是男是女。可以分食的關係,應該很親密,但是食量大的可以幫她吃吃不完的餐點,也很有可能是男的。這些疑問在他腦中糾結,他必須專心看方向盤前方的路況,才可以壓抑他想問問題的衝動。

上次他看見有男客人遞了名片給她,她默默收到圍裙的口袋裡,那是個沒看過的新客人,但有時候她也會見到她的臉書裡有常客的留言,他們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已經成為朋友。

他現在巴不得每天都待在店裡,只是有時還是需要外送餐點,在吧檯裡忙碌時他們大多也無法閒聊什麼。

餐間的休息時間是除了送她回家,他最期待的時刻,雖然她有時候看起來很累,說不上幾句話,他還是會欣賞她趴在熄燈的桌上休息的樣子。

包巾放在她的身旁,原本應該回家陪老婆孩子的時間,他會坐在隔著兩張距離的椅子上,假裝在滑手機,其實是在陪伴她。

他覺得自己很莫名其妙,卻難得讓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主導自己,異常放鬆。

偶爾她被他的手機聲吵醒,她會稍微撇過頭,然後繼續把臉埋在手臂下面,而他會離開店裡去回應他要承擔的世界。

她在副駕駛座坐好,扣上安全帶,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原先在這座位屬於老闆娘的氣味已經漸漸消失了。後座的嬰兒座椅,標示了他們人生的新階段,老闆娘的味道該在座椅旁邊,從一個妻,變成一個母親。生活重心也從男人的身旁,轉移到孩子的身旁。

她不自覺嘆了一口氣。之後就沒有愛情,全然是親情了嗎。

面對她細微的舉動,他感覺到了,他想問她的嘆氣是為了什麼,他感覺到真有某種難以言說的氣氛流動在彼此之間。

可是過了一分鐘他還是什麼都沒說,她的頭瞥向窗外,凝視著流動的車,流動的人,卻沒有看一眼身旁停滯的他,他覺得自己被陷入在這個結界裡面,不知道什麼時候湧上來的結界,更可怕的是這個結界裡面只有他自己。

「你的女兒乖嗎?現在會說話了嗎?」

是這個聲音打破了他自我意識的幻想,他差點以為那是沒打開的音響自己冒出來的聲音。但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那的確是她的聲音,的確是從她小小的胸腔裡發出來的小小的聲音。

他想到她第一天面對客人的樣子,說著歡迎光臨的聲音跟麻雀一樣,好像只說給隔壁的閨密聽,並沒有要把聲音傳遞到兩個人以外的距離。他不想勉強她,那時她覺得她根本就不是當服務業的料。聲音細小,客人常說聽不清楚她說的話,雖然她以前待過咖啡廳,但在這裡大家都是大聲說話大聲交談,瘦弱又音量細小的她,根本就跟這裡格格不入。可是他也無法否認包起頭巾的她真的很好看,讓整間店多了更多日式風味,也跳脫妻子生產後店裡只剩男人的陽剛味。當初要錄用她時,也報告給妻子,妻子看了照片以後猶豫了一會,但最後還是大方答應了。

或許她應該表現的不大方,在面試完之後就拒絕讓她上班,這樣他現在就不用胡思亂想的像個剛談戀愛的女孩一樣了。

人在談戀愛的階段,男孩總是一股腦的就衝了,根本什麼都沒想,以前朋友跟他說結了婚的男人談起戀愛會像談戀愛時的女人一樣,想的太多,他還不相信,沒想到現在發生在自己身上,他也不得不信了。

「青青才八個月大,還不太會發音,不過很喜歡學我們說話。」

談起女兒的話題又讓他回復到父親的身分,語調中不自覺多了點驕傲,他自己卻沒有發現。

「你們是分房睡嗎?」

對她突如其來的問題,他嚇了一跳,他和妻自從女兒出生就分房睡了,妻和女兒同睡在一個房間方便照顧,至於他則睡在客房,因為妻怕他壓到睡在一起的女兒。

「芸涵生產後還好嗎?」她總是直呼妻的名,對他卻稱老闆,他多想她也只喊他的名就好了。

上個問題他還沒回答,她就又問了另一個他難以回答的問題。

頓時之間他那種戀愛的微小心事完全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他開始認真思考妻在生產後是否有任何的變化。

多了一個寶寶要照顧,所以她臉上總是掛著熊貓般的黑眼圈,當寶寶一哭,他會聽見隔壁房間開始有動靜,而她以前開門的聲音沒有這麼大聲,但現在似乎完全不在乎會吵到他或是吵到鄰居了。這是一種抗議嗎?他不敢抱怨,畢竟他可以不用泡奶睡在床上就已經是一件非常仁慈的事,他有經營店裡的大事要顧,所以照顧嬰兒的小事就交給妻。但是他還是把帳拿回去給學會計的妻算,妻自己在家裡也接一些外面的會計活,趁著女兒休息的空檔,貼補一下家用。畢竟他這間店雖然生意不錯,但妻沒幫忙,多請一個店員後盈餘就變得更薄了。

正當他在思考家中的狀況,右手臂突然有個柔軟的觸感覆上來,他回過神來一看,是她那雙纖弱的手,輕觸著他,像是要贏得他的注意力。

他的心跳不自覺加快,眼神輕輕的轉移到她的臉上。他想靠邊停車,又怕太唐突,雖然他心中的車速已經慢不下來了。

「你愛她嗎?」

她平淡的說出這四個字,在他的心上卻產生了大大的重擊,他很確定這是她對他的試探,只是他不知道該說出哪種答案才能正中她的紅心。

可惜剛剛他想起他的妻了,想起她抱著寶寶哄睡的時候,脂粉未施,臉上帶著慈愛的笑,她永遠也不可能這樣看他,可是他喜歡她這樣溫柔的表情,如果有天使大概就長得像這樣吧。

青青也是他另一個天使,咯咯笑的時候從他小小身體裡發出的巨大聲音,可以感染整個空間的笑意,可以將周邊的荒蕪變成天堂綠地。可以讓疲累了一整天的他,瞬間從黑白畫面轉到彩色。以前他從不知道孩子會有這種魔力,他甚至很不喜歡小孩,因為親戚的孩子真的太吵鬧任性了,要不到東西就在地上大哭大鬧,他真的很想扁他們。所以當妻說想要孩子時,他內心油然而生的不願意,完全顯露在臉上,當時他們還吵了不只一次,因為她哭著說他沒有發自內心的同意,她一定要他百分之百願意才行。

他不懂女人,他已經讓步了,她卻要逼他放棄自己的初衷,還要誠心誠意的表達意願,他們僵持了一陣子。愛還是繼續的做,但愈做愈顯得沒有愛。

那時他們不能同時待在店裡,怕廚師會掃到他們的颱風尾而辭職。

後來某一天就好了,妻子某天回家以後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那樣跟他和好如初,還做了宵夜等他回來一起吃。

他觀察到她的心情每天都變得很好,他某次開玩笑的對她說不會交男朋友了吧,她說她受夠的男人只要有他一個就夠了。他聽不出來是恭維還是貶低,總之沒事就好。

後來他們不避孕,也順利懷上了孩子,當妻拿有兩條線的驗孕棒給他看,他直覺的知道自己應該要有歡天喜地的反應。

還好一切沒有他想像的糟,妻子沒有嚴重的孕吐,也沒有三更半夜想吃什麼東西,看她肚子一天一天大起來,他也感到興奮了,尤其是得知是女孩以後,他就更開心了。

他忘了她多大了,比他小十歲?還是更多?回想起面試她的那天,他完全對她沒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想著有人幫忙,他就可以多回去看女兒。

現在的他卻違背了他的初衷,如今他要如何回應她的問題呢?

「對不起。」他像是在跟妻和女兒說話。

她將手從他的手臂上撤走。

他們各自知道他的對不起是為了什麼。

車子緩緩的靠近她家的轉角,她下了車,像跟一間店道別那樣向他鞠躬。

她關上車門的聲音,像是對他說再見。

他覺得失落,從後照鏡看著她的背影遠去、消失,他才能繼續前進。

回到家,妻難得還沒睡,在客廳看電視。

他坐在她的隔壁,拿過她手上的馬克杯一飲而盡。

好甜的熱可可,跟現在妻身上的味道一樣。

他忍不住將頭放在妻的大腿上,像個小貓尋求安慰。

妻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有訊息,她卻沒看。

「她辭職了。」她淡淡著像是說著電視裡的劇情。

她輕撫著他的頭髮,按摩他的頸肩。

你愛我,她知道了。

很多事情像是不要問清楚,才能有更多的空間去找到出口。

就像那時候她的開心是因為偶然遇上她了,他不用知道。

就像現在她的離開,是因為她愛她,他也不用知道。

對感情的解釋有了誤差,都是差一點的人,卻誤打誤撞有了準確的愛情。


嗅春

格紋開襟經典款風衣外套,墊肩還在上面,撐起她乾枯的肩膀,肩膀下的兩隻臂膀像是颱風天時率先被捲下的枝條,年輕時愛人抓她的手就像推土機鏟起落葉那樣毫不費力,她被撞到東也被撞到西,骨頭的疼痛感要幾個星期才消除。

公司推出骨折險時她率先就買了兩百萬,不是擔心骨質疏鬆,只是過往的陰影太盛。

現在她的每個部位都有身價,她的器官被無數的鳥事消耗到需要移植,有重大傷病險在後頭撐著,防癌險買了四單位,要不是以前夫為被保人的雙親型防癌不算,總共就是八單位了。住院一天可以領一萬,手術理賠還再另外算,朋友笑說不只可以住單人套房,還可以召集探病的人在裡面開派對了。上次不小心騎車自摔縫合膝蓋一個小傷就賠了三千,還不加駕傷團保和實支實付。如果摔得再更大力,骨頭碎了或骨折了,就普天同慶,賺到了一般上班族一年的薪水。離婚後,剛好公司在推長照,怕沒人照顧自己,先買個三萬,殘扶險也買了五六萬。還好離婚了,她有時慶幸不會有枕邊人總在謀財害命,她為了業績沒少買意外險和壽險。可是一個人孤伶伶的,要是失能失智,卻也擔心為自己養老用的保險,不知道會不會真的使用在自己身上,總覺得會被誰奪走那樣不安。

髮型是俐落的短鮑伯頭染上紫羅蘭紅,雙腳被黑色緊身內搭褲包覆,鞋子是黑色漆皮,手拿一個香奈兒的手提包。背影是會讓人有遐想的美麗女子,可惜一轉身,那些原本讚嘆的目光,會隨著她臉上的法令紋深度漸漸陷入尷尬的嘴角弧度,最後被她臉上過白的粉妝嚇到只能匆匆離開現場。

不過是一種意淫的幻滅,二十年前通常她是主動澆熄的人。

那時候追她的人很多,要介紹相親對象給她的人也很多,每去一家保戶家,那些媽媽們都喜歡留她吃飯,她一來就開冷氣遞飲料切水果,一起看重播的八點檔,吃完飯還會說天氣熱留她在客房午睡。她自己的婆婆都沒對她這麼好,連她要上班養家也經常給她白眼,還冷語說絕對是出外討客兄。

原本疼她的丈夫,不知為何突然對她拳腳相向。

「破麻」是那時他最常對她喊的話。

忍了三年他才離婚,那時最不捨的就是小孩。小孩被留在婆家,每次去探視都會被調侃說是拋家棄子的女人,當時她的工作才剛開始要穩固,也知道業務的性質無法隨時看顧小孩,所以才忍痛不爭取監護權。

離婚後她將家庭失落的重心全部轉移到工作上,憑自己的好人緣與努力,才三年就已經坐穩襄理的位置,每個月薪水都可以破五位數,這也讓她找回從婚姻失去的信心。

她回家的時候,正好有人開門出來。是二樓的房客吳,他背著一個黑色後背包,身上穿著白襯衫和西裝褲,頭髮抓得又高又濕,她實在不欣賞這樣黏膩的感覺。

他看了她一眼,對她點頭,閃過身,手扶在鐵門上換她接手。

她想要叮嚀幾句,要他垃圾不要放門口,夜晚的音量盡量放小。

她還不及開口,抬眼望他,見他正瞅著自己的臉,他是這陣子唯一在她臉上將視線停留超過一秒鐘的男人,其他人瞥見然後快速移開的舉動,對她而言已經不是傷害,沒有比較,不會顯得他的特別。

街坊鄰居,同事客戶,走在路上的人都在討論她的少女心。

她只是把所有的化妝品都往臉上抹了,以為那些濃厚的遮瑕膏可以抹去她的皺紋,以為那些粉會牢牢地待在她的臉上,像個不動聲色的面具,讓她偽裝。種了睫毛,畫眼線想要讓自己變得更嫵媚,卻無法將一笑就現身的魚尾紋逼回眼角。有同事介紹她去醫美診所拉個皮、打一針,很快就會像少女一樣,她無法接受那些動過手腳的僵硬臉孔,何況她沒有要回到少女,她只是想要將歲月摧殘她的部分隱藏起來,不要留下太多可被人同情的痕跡。

買下這棟四層樓建築,再改成出租套房是她前情人的主意。她的前情人是她的客人,他是一個建築師,專門建築給人的幻想。他也給了她幻想,幻想他有一天會離開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很信任她,他們家所有的保單都是她負責,他的妻子還幫她介紹了許多朋友,帶她參加他們的夫人聚會,不只當她是一個業務員,也當她是個可信任的親人。而她的建築師情人卻把她當成婊子,藉口要用私房錢買儲蓄險,卻把她逼上梁山,寂寞慣的女人,在愛情面前總是理智斷裂,分不清東南西北,在感情世界迷航的她,回不去和妻子的友誼,對方來公司大鬧,讓她的名聲掃地,客戶量銳減。她的情人還騙事業要周轉,其實是去包養小四小五,讓她解了兩個複利增值的儲蓄險,她才了解到什麼是人財兩失。

躺在床上,夜晚她早早入睡,深夜卻容易被吳的關門聲吵醒。有時候意識甚至會自己甦醒,等著他的用力。門很好關的,她家裝了緩衝器,他卻還是拉得這麼緊。

一樓的臥房內,她就在他的床下,聽著其他女人的嬌喘動彈不得。第一次聽見,她還以為是自己耳鳴,在深夜裡那裡傳來克制細微卻飽漲的呼喚,從某間房裡淹下來,她被淋得滿身濕,卻不寒冷。腳底素來冰冷的她,那夜像跑了好久的路,全身漲熱的回到初夜的那天。

丈夫並不是她第一個男人,穿著白色海軍制服戴著白色帽子的聯誼對象才是。那時她剛滿十八,朋友約了和軍官一起聯誼,她想見見世面,便去了。

他追她追得很勤,買火腿禮盒、送鋼筆,起先露營只讓他牽牽小手,某次他休假看完電影,不知怎麼就隨他走到了旅館去。

男人的身材不向他想像的結實黝黑,第一次的經驗也不像她想像的接吻過後就是甜蜜的繾捲,她一直都很緊繃。彷彿她是片平靜湖面,突然有艘船駛過她,她被分開。

那天回家她刻意表現得自然,卻不自覺扶著肚子,彷彿剛才有什麼炸裂過她。

後來她常常聽到那聲響,不同女人,卻有同樣受到驚嚇又滿足的發音。

她從來就不是會叫床的女人,丈夫和情人對這點表示失望,彷彿她沒有屈服的發聲,就代表這場溫存沒有發生。

她生兒子的時候,是她這輩子最會叫的時候。那種由下往上痛到全身都不像是自己的感覺,讓她壓抑了二十四年的呼喊,在那一刻宣洩出來。她的兒子是吶喊的產物,是當年她遇到變態卻喊不出聲的那道陰影,是她愛戀的人第一次暴力的將她從睡夢中叫醒求歡的無聲抗議,是她從小被老師用藤條打卻咬著牙忍受的痛苦回憶。

她很疼她的兒子,她是他的宣洩,是她轉化愛情為親情的重要根柢。可惜他們沒有緣分,她去廟裡奉獻的師父這樣跟她說,原來人跟人之間最重要的是緣分。

她跟他的客戶很有緣,他們是她的有緣人,所以才會被分配到她的轄區,成為她的大戶。吳跟他也很有緣,才會成為她的房客,成為她上面的人。

吳主動來敲她的門,他是唯一不叫他房東太太的人。她就是房東,她沒有附屬在那個男人下面,只有他叫她黃小姐。冷氣壞了,愈吹愈熱。她查看了一下,其實也看不出來,只是裝模作樣的試一試溫度,夜晚外面的氣溫22度,室內反而比較悶窒,加上這間房並沒有對外窗,氣流都沉在裡面。她看著凌亂的草綠色床單,有明顯的深色汙漬,如果他是女人就很容易猜測是突如其來的週期惹禍,可他是個年輕的男人,她不自覺就遐想了更多。她的額頭上出了汗,不知是冷氣孔冒出來的熱氣,還是身旁的他起伏胸膛散發的男性費洛蒙,她穿著單一件的紫色絲綢長睡衣,隨便搭了一個披肩就過來,原本還怕太冷,沒想到現在卻熱出汗來。

他們在冷氣機的巨大聲響中站立著。她想到去年,前往澳洲的班機,起飛前也是如此吵雜。

去年業務大會去了澳洲,兩千多人的陣仗,公司包了十幾台飛機直飛墨爾本。午餐的自助餐宴,一群嗷嗷待哺的超級業務員,看那牛排還不夠熟,廚師卻嫌麻煩一股腦全都給了出去。她拿到一塊切下去幾乎全生的牛肉,過一會才回來的朋友,拿到的是一塊表皮焦黑的肉炭丁。那一餐他們都沒有吃飽,下午的行程到牧場去,大家排隊抱無尾熊,搶著跟袋鼠合照,她卻擠在商店裡尋找綿羊油以外能吃的食物。

總是這樣飢渴,業務員看到客戶的存款簿就像發現了獵物一樣,不將他們全轉成保險商品,不將戶頭挖空,難道還等銀行理專來搶生意?在客戶面前就要溫馴的像隻綿羊,在搶生意的人面前,卻又要恢復獵豹的本性。是離婚後她覺得自己才堅硬了起來,碰到搶生意的同事,好幾次就在早會現場開罵,大打出手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她沒有人靠了,也不需要在乎情面什麼。

她也沒想到她會成為無情的人,上回去銀行找慫恿客戶契撤的理專算帳,遠遠她就看到一個穿著西裝的年輕人,正在跟櫃台小姐打情罵俏。這些毛頭小子,考了幾張證照就以為自己是理財專家了,還沒有職業道德的搶別人客戶,要別人放棄已經簽好了儲蓄險。簽約確定前要怎麼使手段搶客戶,大家各憑本事,但是簽約還搶件要客戶契撤就是太壞心了。

她忘了她有沒有說過那句,「你父母是怎麼教你的?」,當得知那個被罵得灰頭土臉的年輕人離職以後,她才發現她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認得了。

真的跟自己的兒子很沒有緣分,她懊惱著,以後別想要有什麼像八點檔般認親的感人大結局了。自從前夫再婚後,她就沒有再見過兒子,只有替他繳的終身醫療還掛在自己的系統下面,去年也滿期了,她真的已經沒辦法再為他做什麼了。

吳的手貼在她拿著電扇的手上,她將電扇傳給他。他離開前瞥了一眼她凌亂的沙發床,掃視一遍她正在看的韓劇,送他離開前,他突然轉身,除了說謝謝,還覆在她耳上說了聲,「妳沒化妝時比較年輕」。

這一晚悶躁難安,翻來覆去始終睡不著。她敞開她絲綢睡衣的鈕扣,眼睛直盯著天花板,像是要穿透過去,感覺自己周身飄浮,迎向她許久未去的樂園。

隔天她沒進公司,睡到快中午才起床。聯絡電器行來看冷氣狀況,在對方的建議下改裝了有變頻功能的分離式冷氣。看著用木板隔起的冷氣孔,她坐在他的床上,覺得很不順眼。這房間沒有開燈就暗無天日,怎麼會有人願意住在這種房間?如果能夠每個房間都有一扇窗是最好,但這棟樓是狹長型的,又緊貼著鄰居,無窗的房間只好用較低的價格出租。吳告訴她他是在眼鏡行上班,她想起曾聽見眼鏡行在洗錢的八卦,如果吳這麼有錢的話,何必還租在她這簡陋的房子裡呢。

她看著吳散放在椅子上的牛仔褲,還有吊在衣架上的零星服裝。她伸手摸著那些看起來並不保暖的衣服材質,整日開著的除濕機,卻吸不走發霉皮鞋上的水氣。前陣子的雨,還留在吳的房間。她嗅聞著被單,卻找不到前一個女人的味道,彷彿那些聲響只留在她的腦海裡,只有她證明有人來過這裡。床單上丟置吳替換下來的T恤,她伸手拿起來,有一股屬於吳的氣味,混合著溼氣,找不到可以竄出的孔洞。她摸著床單上的污漬,攤開自己的回憶,和前夫的第一次是在他的家裡,他像是有所預期,先在床單上鋪好了幾條浴巾,浴巾中間的接縫漏成了一道凹谷,她赤裸的背躺在不平坦的表面很不舒服,讓她忘了裝作含蓄的嬌羞,只一直在乎身後的不完美,稍微拉扯一下就好了,可是他沒有讓她起身的餘地。他一直試著要展現雄風,她應該那時就要想通,這個男人無法平靜地接受她的成功,這段關係裡她得一直屈居下風,才能有幸福快樂的結局。當天提早到來的月經,拯救了她,處女膜跟處女沒有關係,她流下來的血代表她是一個女人,他卻把她摟成一狩獵後的戰利品。男人是無法分辨血的,女人更常跟血打交道,只有女人才具備血的敏感。

冷氣正在安靜的運轉,她整個人埋入吳的被單,她深深的呼吸,讓吳的味道進入胸腔,浸入肺裡,她正在這間淹水的房間,房間的主人無所不在。她開始呻吟,先是悶在棉被裡,悶在吳的氣息裡,後來她攤開棉被,雙腳扯拉著棉被糾纏出更絕美的喊聲,她從未這樣享受的叫喊,從未因為興奮而喊,她的聲音一直都被鎖在內裏,掩護她所有透明的不安,現在她要扯開,她要成為雨的輪廓,她要讓她飽漲的情緒淹滿這些年抑鬱的哀愁。

她的兒子知道她是誰了,他對她的愛早已不記得,他只認識她的壓迫。壞心的稱謂由她這個母親來冠著,這是她幫他上的關於人性的最後一堂課。他破壞她的機會,她破壞他的意志,傳承的很好,他們破壞了彼此以為不會再爛的心。

她的呼喊愈發大聲了,像在牛魔王肚腹裡的孫悟空,想要被聽見自己在這裡。所有的狀聲詞都沒有意義,所有的嗯嗯阿阿對她來說都充滿了意義。她不想要一直在下面,可是她找不到通往上面的階梯。她想要留下痕跡,是暴雨過後那道淹水線,知道自己滿過那裡。

她絕妙的嬌喘在醞釀過後呈現最美的迸發,跟外頭應和的聲音一樣震撼人心。

「黃秀春掛號!17號黃秀春!」

她躺在吳的床上,頭髮散成扇形,雙眼笑著,腿交叉著,透明著。

「黃秀春在家嗎?17號掛號!」

機車的引擎聲還在停泊,她現在下去還來得及。

她只是笑著,撿起了身旁的手機,醉眼打了一通電話。

第一道夕陽從覆罩冷氣孔的玻璃窗外射了進來,染得牆面有酒色的黃。

這個房間從此有了光。

吳需要光嗎?還是躲在暗裡更讓他有安全感?

踮著腳,她看到冬天街上的冷色調。

她需要光。需要有光來迎接春天。

她關上冷氣,明確的知道,就算沒有吳了,這個房間也看得見每一天。


紅毛猩猩的溫柔

午茶時間大家都聚到會議室去,享受團購送來的泡芙,麗涵一邊吃著抹茶口味,又想著巧克力看起來也不錯,但是主管請客,加上女生的矜持,不好意思再拿第二顆,公司裡也沒有好到可以借她咬一口嘗鮮的同事。早知道當初自己也團購一盒,但是一次就要買6顆,對她這種自己一個人住的單身貴族,這樣的規格顯得很不友善。想要買一盒跟別人分,每個人都算好自己的量,一盒一盒的訂了,麗涵又不好開口,顯得自己很貪吃的感覺。

午茶時間結束,女人的八卦魂還可以在通訊軟體裡繼續延續沒有聊完的話題,但是女人的第二個胃,是不可能被這小小的泡芙填滿的,總覺得有點不滿足。

麗涵去茶水間泡了杯熱可可,想要把不足的感覺淡化,回到座位,卻發現辦公桌上放了一個上面有巧克力顆粒的泡芙。這讓她又驚又喜,剛想壓抑下來的食慾,瞬間得到釋放,連帶著心情的愉悅,她還沒吃就活力充沛。

巧克力的內餡甜而不膩,比起剛才略帶苦味的抹茶更能滿足她的味蕾。像個偷吃的小孩,她舔著手指上爆漿出來的卡士達醬,一邊把甜蜜的泡芙送入口中。

她現在已經不會去猜想是誰放在她桌上的,除了柯立明還有誰。整個辦公室的人,都在看他們什麼時候真的在一起,都在等有一天他們昭告婚期。

麗涵原本很抗拒,六年前剛進這個不到二十個人的小公司,一開始辦公室裡跟她年紀相仿的未婚同事還有六七個,後來有的人離職,有的人結婚,新補進來的人也是已婚或是有穩定交往的對象,最後整個公司沒結婚的人只剩下她和柯立明了。大概是第一年的尾牙,就有同事在尾牙上拱他們合唱「愛情限時批」,礙於自己還菜,那時候假裝大方地上台,事後卻懊悔不已。原以為過了新年假期,同事就會漸漸淡忘這件事情,沒想到公司裡的人幾乎就認定他們是一對了,清潔的大姊還曾經當她的面稱讚柯立明是個老實古意的好男人。

柯立明大她6歲,是個長年都穿不合身襯衫和西裝褲上班的男人。麗涵有時候經過他的辦公桌,會看見他兩個眼睛盯著螢幕目不轉睛的樣子,感覺人都要被電腦吸進去。他的人生除了上班還是上班,他每天都志願加班,老闆還慶幸實施了一例一休,有逼他回家的藉口。

「我們只是一間小公司,業務量又沒有這麼重。」

公司的人都認為他回家無事可做,又沒有家庭的牽絆,才會整天都待在公司。他人很乖,很努力。是一般人對他的評語。但個性上大家都捉摸不定他是怎樣的人,或許也可以說是他太沒個性了。這麼好的人,大家都希望他有工作以外的人生,所以全公司從上到下都積極的在幫他找對象。

麗涵一開始聽到的時候覺得很好笑,後來知道自己變成他們搓合的對象就笑不出來了。

當時她有個曖昧的對象,之前的公司禁止談辦公室戀情,所以她為了戀情開花結果就離職了,沒想到後來跟對方反而漸行漸遠,隨後想想,生活圈不一樣,以前聊公司裡面的八卦聊得很愉快,才誤會彼此很對盤,脫離了那個中心,馬上距離就顯現出來了。

柯立明在公事上是她的前輩,碰到影印機壞掉、桶裝水沒水,他都不怕麻煩的幫她處理。麗涵不覺得有什麼特別,換作是其他同事向他求援,他也會出手相助。頂多,就是她單身,而其他的人都早死會,迸不出什麼火花。聽說以前也有已婚的女同事跟丈夫感情不睦,又遇上他的貼心舉動,因而誤會產生情愫。但他可是義正嚴辭的拒絕了對方,搞得全公司上下都知道,那女同事後來沒臉待在公司就離職了。

看來他是個保守的人,無法來段轟轟烈烈的愛情。這樣的原則,讓他少了許多桃花運,卻也避開不少麻煩。

他是什麼時候把他們之間的流言當真的呢?

她什麼時候讓他誤會自己是有機可趁的呢?

難道是在唱那首「愛情限時批」時,她不小心把大學時候玩社團的本性透露出來,用別人丟上來的絲巾勾住他的脖子,還做效果對他拋了媚眼?還是把姪女學校音樂班成果發表會的免費入場券放他桌上?還是出國旅行回來誤會她送同事的巧克力伴手禮有別的涵意?

都是很細微的事情,但每個人認為的小事,或許是在別人無趣的生活中投下了一顆巨石。

員工旅遊、餐廳聚餐,他們的座位老被排在一起。麗涵不好意思當面抗議,只能事後找主管抱怨。

「妳真的這麼討厭他?」

跟討厭沒有關係,她就是不喜歡別人都在看好戲的樣子。

麗涵雖然不是想當什麼女強人,但她也不希望自己在公司的價值只淪為安定同事軍心的棋子,或是一個實境秀的角色。

柯立明的角色太重要了,有時候他都會誤以為自己是獻祭的處女。會計大姊曾跟她碎嘴,別的公司使出美人計要挖腳柯立明,還好柯立明怕麻煩,又很念舊,老闆開口他就走不了。但也因為這樣,老闆夫妻總想著要幫他找個好對象。

她和柯立明老實說也不是真的沒有什麼。

畢竟人是情感的動物,相處久了,還是會有一點感覺。加上柯立明雖然不愛出風頭,卻也是經常在她桌上放什麼小點心,幫忙做事獻殷勤。她也不是鐵石心腸,把人家當工具人耍,但是愛情對於某些人來說似乎就是沒有天份。

就算不會說花言巧語,也要有一些雄性的主動吧。

麗涵也不是什麼十七八歲的純潔少女了,她還約過柯立明去看「格雷的五十道陰影」,對她來說,這已經明示暗示的很明顯了。偌大的電影院裡,旁邊的情侶邊看邊耳鬢廝磨,窸窸窣窣,他卻連她的手都沒敢牽,也不敢喝她放在中間的飲料。散場後,他送她回家,約他上來坐坐,他還不解風情的說明天要上班不能太晚回家。

她都差點以為他是媽寶,家裡還有門禁,搞得獻媚的她看起來像要吃掉唐僧的蜘蛛精。

人家說生米煮成熟飯,可是柯立明連開關都沒按下去,泡了太久生水的米,都膨脹到兩倍大了,但是飯還是永遠都不會熟。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麗涵接受舅媽的安排去相親,柯立明表面上看起來一如往常,內心卻波濤洶湧,那陣子他處理的系統老出現bug,她才知道原來他是介意的。相親的對象不了了之,她又回到正常,系統也回到了正常。

柯立明卻變得有點不太正常。好像原本沒有內建的程式,突然安裝成功。先是主動邀她共進晚餐,滴酒不沾的他卻點了啤酒,坐計程車送她回家,卻跟著一起上樓。

門都還沒關上,就開始求愛。

他那醞釀了一輩子的愛意,從口腔散發出醇酒的香,混合她的期待,雖然魯莽,卻不惹人厭煩。

自尊都脫了一半,應該要確定關係的時刻,他卻笨拙的失誤了。

不知道為什麼進不去她的身體,進不去她的心。

沒有完成的事,多做幾次,依然完成不了,只是在消磨彼此之間的耐心。

對麗涵來說,他們依舊什麼都沒有。

沒喝酒他不敢做的事,喝了酒他也做不到。

老闆同事問久了他們的關係,男方交給女方回答,女方又不想回答,久了大家也不再八卦他們,而是去追其他看得到終點的新聞。

麗涵打開瀏覽器,跳出了隨選的新聞,她隨意看了篇有關某藝人懷了第三胎的新聞,又連到什麼「某某男星想和她過一輩子的竟是…寵物」的騙人標題,然後看到關於萬聖節動物園為紅毛猩猩獻上南瓜大餐的消息,她點開視頻,看到母猩猩正佔據著整顆南瓜水果盅,而公猩猩則在一旁默默的坐望這一切。

新聞上寫著,「小朋友大叫母猩猩好自私,不分給公猩猩吃,公猩猩好可憐,小朋友幫忙求情。」的文字。

麗涵覺得好笑,卻也忍不住將視線望向柯立明的位置。他正專心的盯著電腦,用鍵盤在螢幕上敲出她看不懂的程式語言。

她知道的,他的溫柔,雖然她盡量避免表現出來她已經知道了。

只是一直接受著他的溫柔。

她嘆了口氣,站了起來。

全辦公室的人,都被她的身影吸引。

看她抬頭挺胸的邁開腳步,不是往茶水間,也不是洗水間,而是往柯立明的方位靠近,大家全都屏息,停下手邊的動作,盯著她的舉動。

她把手中的杯子放到他的桌面上,他被嚇了一跳,目光從螢幕移開,忍不住站起來盯著她。

「還你的熱可可加棉花糖,你也喜歡吃甜食的吧!」

他的眼睛眨動著,像是給了一個正面的回答。

「下次不要讓給我了…你的下午茶…」

他不知所措該點頭還是該搖頭。

「下次一起訂一盒吧,兩個人吃得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