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7日 星期二

大林蒲

拖板車經過的中林路,一輛車就占滿了一條車道,快車道上的柏油路長年承受重機械的輾壓,皸裂的痕跡一路延伸,地上大大的「慢」字,提醒來往駕駛放慢速度。整排的路燈,眼前一望無際。抬頭看灰撲撲的天空,沒有一絲光線。隔著花圃是被保護著的機車道,在大車呼嘯而過的同時,分隔了彼此的界線,保障小小的安全。

綠樹遮掩不住道路兩旁的低矮廠房,裡面隆隆響聲,有時又安靜得像是廢墟,不知那冒出來的難聞氣味時刻提醒著運作的事實。路上的人車並不多,如同公車上的乘客一樣,大多在職訓局下車,之後就只有寥寥幾人和我們繼續往大林蒲前進。我們的目的地是包夾在這些工廠底端的小小村落,到達之前很難想像這裡還有聚落,以為一路下去都會是平淡無奇的工廠風景。大型的油槽出現在圍牆內,圍牆上連綿的鐵絲網,標示中油大林煉油廠到了,閒雜人等切莫進入。

前方的路牌提示左邊前往鳳鼻頭,右邊是大林蒲和已經遷村的紅毛港,前方的十字路口突然開闊了起來,沿海路往大林發電廠,拖板車要轉彎也毫不費力。六線道的道路,路旁的巨樹枝蔭遮掩,也像作為工廠煙囪的掩護。路邊開始有些小商家,用鐵皮就在路旁搭蓋起來,販賣檳榔、茶飲,經過高聳的電塔後,漸漸平靜,一整排同時期建造的住宅,同款式的茶色瓷磚立面,一樣的亭子腳,訴說一樣的過往。不要再一直走了,再走下去沒有路,會看見海,那是南星計畫的預定地,填海造陸,說要建造國際的貨櫃碼頭已停工很久,只剩工地裡坑坑巴巴的泥土地,未平的水窪混合著海水形成一個內海,內海的海不是健康的海,有青藍色的反射,是工廠廢棄物的重金屬汙染,讓它夢幻得近乎詭異,不現實卻符合環保標準的場景,始終無法符合內心的標準。

轉個彎,到那些立面保護的巷子深處走去,蜿蜒著一個村落的歷史,人都在這裡,大馬路上的都是過客。聚落的房屋大多不超過四層樓,轉進鳳林路,民宅的盡頭是一大片的空地,往右一看是一間宏偉的大廟,存在三百多年的「鳳林宮」是地方信仰的中心,廟內供奉溫府、朱府、池府三王爺,也稱三王爺廟。歷史可以追溯到明朝,廟內還有明朝製的木製香爐、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船鐘、書有鳳岫宮的創廟廟印,和百年古董芭蕉扇,儼然是台灣歷史進程的縮影。長長的階梯,對應著參拜的虔誠,廟埕的一大片廣場,戲台周邊圍繞著一些小吃攤,標誌著居民的日常生活以廟為中心擴散。

我們在伯園大旅社內集會,在鳳林國小放飯,在沒有招牌的雜貨店買回凝滯在此地的時光。居住在此地的人不喜歡這裡的空氣,提起遷村,有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憤怒。世代居住於此,不想離開,紅毛港的殷鑑在前,面對聚落不算少的居民,這裡是他們的根,放也放抹離。提起沿海路電塔下那個對往來車輛叫囂的男子,檳榔攤的阿姨說那是當年紅毛港遷村後流離失所的居民,補助金被騙走,又失卻了根,發了瘋,不再信任任何人。

當我們在這個聚落抱著未知的希望勘景,卻在文具店旁遇見醉倒路邊的阿伯,身材乾癟黝黑,身邊散落著酒瓶,額上嗑出了血,眾人慌亂要找前方的消防隊幫忙,才知道阿伯已經不是第一次醉倒路邊。攝影師不顧鏡頭嗑碰出擦痕,扶著阿伯到巷子裡的院落,找到了鄰居,將他放在屋內,他們見怪不怪,我們憂心忡忡。這些聚落裡偶遇的人們,不慣常遇見的場景,在在衝擊我們的心。

這裡的居民如此和善,跟鄰家的婆婆阿姨一樣關心我們這些外來的人客,對於社區的事物熱情參與的不遺餘力。我們的到來,讓他們日復一日的生活有了一股活力,他們參與演出,要我們拍出他們的困境,我們被賦予的責任看似很深,卻在一夜鬧熱的發表過後歸於寂靜。

我們的到來,無法為他們解決任何事,最多只能為他們留下遷村前居住的痕跡。就像此刻我在google地圖上回憶著當年走過的路線,回想起那些被留下來的畫面。被一把大火無情焚燒的在地文具店,是今天短暫一分三十秒的新聞畫面,卻是大林蒲人八十年來的記憶,只能留在地方人的回憶裡,留在曾在裡面淘寶的我們心中。始終是個過客,短短幾天的相聚,對這被數百支煙囪包圍的小聚落,我們離開後就只能在地層下陷的新聞裡、官員夜宿的作秀中,看到一點關於他的消息。沒有在任何景點經過的路線上,總是被人忽略遺忘的小聚落,那天我又經過鳳林宮,匆匆按下快門,照片洗出來後才發現階梯上發呆的不是遊民,是當年熱心招待我們的青年。

大林蒲的未來在誰手中?

三合院內,八十歲的阿嬤掛起了過端午節包的粽子,一隻三花貓懶洋洋地從屋頂上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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