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9日 星期五

標本

「我以為你也是雕像耶!」一位四十幾歲的男子,左手插在褲袋,走到她的面前揶揄著。從頭掃視到頸肩的花樣領巾、胸口名牌、黑色窄裙又逛到膚色絲襪,最後從黑色高跟鞋掃瞄回她嚴肅的臉,自以為可以讓她臉部肌肉漾開如童話中不笑公主的最後結局,可惜他得不到她的青睞,她雖無奈還是不讓白眼出現,勉強向對方點頭,尷尬的嘴角抽彎,試圖抿出一個微笑。

躲進長頸鹿的陰影下,遊客抬頭便經常忽略她的存在,她需要在對方往前衝時先倒退幾步,阻擋進一步的肢體接觸,避免彼此驚嚇。

放在右口袋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比長頸鹿沒吃乾淨的樹葉落在她頭上還驚訝,手機螢幕顯示三姑姑,她默默又把震動中的手機放回口袋,同時邁開微微發痠的腳,往化石區走去。

明亮的餐廳,她一時不能適應,不停眨著眼,不敢揉眼睛怕乾澀的雙眼把早上勉強戴上的隱形眼鏡吐了出來,等到終於能好好面對便當裡的飯菜,她的目光卻又掃射前往正前方最後一排,戴著黑色貝雷帽、土黃襯衫、咖啡色圍裙下襬的男人。她不知道他屬於那一區,斜前方一桌灰色制服腰繫一條粉束帶搭藍花領巾綁馬尾的是票口區,白上衣灰色吊袋工作服是清潔區,筆挺天藍襯衫加俐落黑長褲是保全區,灰色制服搭橘咖色領巾是服務臺,灰色背心是售票區,水藍和白色襯衫是禮品販售區,橘色POLO衫是導覽租借區。她知道整個館內也是一個動物區,靠服裝分辨處境。

區間車搖搖晃過幾個沒人會上來的小站,列車長穿行著嘟嚷補票,手上的手札剛好停在非洲象的介紹,有次有個觀眾問她這是從非洲運來的嗎,她一時語塞,停頓了幾秒才說是,對方又問是整隻坐船運來的?她便不敢回答了。

標本的製作過程必須將內臟抽空,裝上支架…她一直想到18世紀的黑奴,從非洲大陸被疊沓的塞進船艙,她確定非洲象不是這樣運來的。儘管他們的一生有相同的不確定性,未曾想過遠方便到了遠方,無論是生前還是死後都無法預料。
就像電車門開啟,誰要落誰要上一樣,她靜靜坐在椅子上,原本要收起的手札,卻因對面新落座的人身上的香水味而作罷,她偷瞄了那人一眼,隨後以書本當掩護,專注聽著對方手機影片中人潮的話音。她聽不懂,整車的人大部分都跟她一樣,最清晰的是那男人朗朗的笑聲。她不喜歡吵鬧,方才追逐完嘻鬧尖叫的孩童,手抵著嘴巴做出噓的樣子讓她覺得彆扭,好不容易逃離裝上小耳朵的環境,如今又要被陌生的語言所入侵,她有點不耐煩。

沒想到到了站,那個濃重的香水味還如影隨形,她看著他輕快愉悅的超前,還一次踏了兩格階梯,突然那人停下了一馬當先的渴望,回頭幫一位中年婦女拿起左手上疑似沉重的塑膠袋,那婦女和她都吃了一驚,她在內心偷偷把他移動到另一區。

臺灣黑熊,正面照,直立照各一張。「體長約170公分,體重達150公斤。全身體毛黑色,胸前V字型白斑特徵。雜食性動物,擅於爬樹,嗅覺靈敏,很少無緣無故攻擊人,受到威脅時會採站姿,表現威嚇之意。有築巢習慣,但沒固定居所。通常可存活二十至三十年之久,瀕臨絕種野生動物。」

劉大釗,正面照一張,身高目測約170公分,體重70公斤以上,圓臉瞇瞇眼笑起時兩側臉頰皆有酒窩。雜食性,蔬果食用甚少,甜點來者不拒。高雄軟體園區知名集團工程師,擅長美工繪圖,十秒內可繪製人物素描,聽覺靈敏,對談時偶有沉默便拿隔桌八卦下飯。受到要求暫移座位時,堅守崗位,自我重心甚穩。有築巢習慣,已有一窟二車。已存活四十四年之久,涉入繳年費的相親團體已五年多,瀕臨人力仲介海外婚姻狀態。

鏡子前,卸完妝,蠟黃色的臉,她模擬一個笑,微彎唇角,上抬的肌肉擠壓出眼尾細紋,髮令紋也不甘示弱般加深。再也不要笑了,就不會被看出時間如何一風一風吹皺了女人的首要自尊。

小心翼翼剝下臉上的面膜,輕拍著水潤肌膚的幻覺,說服自己跟二十分鐘前不太一樣了。

男人打了電話來,習慣了用眼溝通,沒經過文字對焦的話語很難消化,好在他說的都是無關緊要的事件,不會深入有必要召喚她的內心戲來擺平。

甜脆的聲音嫁接結實纍纍的幻象,「真的嗎」、「好厲害」的無狀態奉承,搭配銀鈴婉轉的笑聲,她一面按下電視機開關,把聲音調到靜音,分開兩種處境。連戲劇的情節和他們將邁入的劇情一樣好猜,她便容許自己三心二意那邊都不夠頂針。

「小心翼翼把皮完整剝下,浸泡在化學藥劑中,翻轉揉搓,翻轉再揉搓,浸泡兩夜,最後用洗衣粉洗淨。脫脂後,殘肉用刮刀,由尾至頭順向鏟除。」

剛開始約會時,他對她每聽見一件事都像第一次聽見那般驚訝的表現覺得可愛。一次不經意的隨堂考,而他第一次流露出不耐的表情後,她開始努力要聽清楚他說的話。她想把注意力移到他唇間吐露的話,卻很難忽略從他口中噴出的唾沫配菜渣。她想瞥過頭,卻又忍不住盯上他手中不斷揉搓成粉團的衛生紙。腦中剎時出現一枚銅板,不斷被反覆的翻來翻去,然後她突然了解無論顯示的是那一面,衡量價值的只有數字的那一邊,另一邊永遠歸在紀念。秤盤的兩端,她想以後可能要緩緩的抽掉屬於自己的一些習慣,或許一天不能再洗兩次澡,不能突然想去看海就略過別人的午餐。

「浸泡鹽礬,以達到防腐,避免硬化,隨後漂洗皮張上的藥劑,風乾後,刮鏟以回軟。」

二坪大的廚房裡,她站在流理臺旁供他母親使喚。把蔥拿成蒜,波菜油菜無法辨識,「知道了,知道了,以後一定會好好跟媽學習。」未來媽媽正用抹布把不知名的生魚擦乾,霹靂啪啦,油遇到水也還要掙扎幾下,唰的一聲煙霧瀰漫,她巴不得自己學了忍術順風消失,意志卻還留在現場把熟魚盤子被抹布擦過的手勢看得一清二楚。一隻小蟑螂在同時間出來覓食,未來媽媽瞥了一眼,無關緊要,哼著歌,把鍋蓋蓋上。此刻的她知道沒有法術,斗篷下有幾張臉,她現在就要選好一張,拍好照就不能再變了。然後她就要學習把那張臉自然的變成自己的臉。

「測量動物的身形,建立支架,拼成假體。」

展示區裡,降下的溫度,讓她的直覺打了噴嚏。冰河時期是篩選伙伴的好時機,不夠冷血的,只能慘白的被冰封在上個世紀。

她的前男友牽著別人的手,盯著非洲象看。他踮起腳伸手碰到了象牙,還故意衝著對方笑。一直沒改過來犯規的習慣,她上前提醒他,我在這裡,你的前女友在這裡。「先生,請不要觸摸展品,謝謝!」可是他可以觸摸她,跟以前一樣,只是他的表情變得尷尬,拉著女人悻悻走掉。

就這樣,重逢沒有火花,該燒的早就燒光,連嫉妒也難再死灰復燃。她讓他走了,回頭也見不到的距離,她拿著禁止攝影的牌子,翻到請勿觸摸又換到輕聲細語,沒有一個臺詞可表達她的心情。

她走到獅子正在狩獵斑馬的展櫃,快要吃掉了,又還沒,這隻獅子永遠吃不到斑馬,但斑馬驚恐的表情也永遠不能鬆懈。

上完廁所,她優雅的走回自己的位置,四不像前他攔住了她。她看見跟他一起來的女人正專心望著北極熊,露出孩童的天真。她曾經也有那種樣子,把所有人都當作快滅絕的稀有動物對待。

她以為他會說什麼,他只是手攥著一張卡片,迅速的塞到她的掌心,然後無事般走回北極區賞雪。

她想把那張卡片丟進老虎的柵欄,即使牠不吃素,但她也不吃回頭草,最終她把寫著他姓名的卡片當垃圾捏在手上,等到手汗把名片暈軟,過去也不那麼扎手了。

過去最愛的咖啡廳約會,一個人她早就不再來,怕被店員發現她已經單身,領位只能帶到面對咖啡師的餐檯,她不是很會面對熟人,對陌生人她較易仁慈。

可惜曾經的熟悉並不能洗白回自然的陌生,逼近真實,充其量還是假的,永遠無法再活生生的同第一次擦肩。

他問有對象了嗎,她回有人了。他喝了半杯的咖啡,邊笑邊搖頭,戀愛還好嗎,他問。你不好嗎,沒有直接回答,可能她也不知道答案。他說愛過就好了,已經不是戀愛的年紀,勉強找到個願意進入下階段的伴,不想再從自介開始互相適應。

嗯,杯裡的冰塊慢慢融化,她鏟了好久才把道路上的積雪鏟盡,他這時才想起堆雪人的樂趣,雪都溶光了,他們也等到了下一個春天,才發現冬天並不冷,反而白成他們嚮往的純粹。

他的手抵住她握杯的手,似乎要讓她多沉浸在玻璃杯的冰冷,只是掌心終究只是掌,砍掉了,也不會影響心臟的運作。

終究是要結婚一次。對座的朋友遞出的喜帖彷彿聖旨她戰戰兢兢接過。照片上那張臉,那身材,那男人都不是朋友的。女人彷彿為了拍婚紗照而結婚,然而那裡面的人在螢幕上被拉進拉回,皮梆得不像自己,下巴尖了,嬰兒肥退了,成熟成一個沒人認識的人。前次他們才在大吵誰要洗衣誰要煮飯假日誰要擦地倒垃圾誰不能老是坐在駕駛座。終究是要結婚一次的,朋友說。她卻幻覺成批著黑披風的巫婆正看著水晶球,一面揮動滿是皺紋的手,招她前往,而她就像小時候那樣,愣在原地哭了幾秒才跑向媽媽的懷抱。

一旦分手後,每個舊地都跟命案現場一樣,差別在死過了和死透了沒有。

溫泉的蒸氣騷動她的嗅覺,她打了個噴嚏,忘了下半身已浸在熱燙的水中。前男友如蛇不斷往身上試探纏繞,她無從掙扎誘惑,腦中禁不住亂想冷血動物泡在沸水中能適應嗎。早上上好的胭脂正緩慢的被水稀釋,將別的男人武裝的聖地,描繪在她身上的根據地痕跡,全都洗淨。又是一張新的藏寶圖,前男友的手從背後撫上眼,反正本來就什麼都看不見,假眼看不清裡外邊界,通靈的人才看得見新發的靈魂。

她看著支架傾倒,電視上的監視器畫面正在播放地震來時的影像,貨架上的商品突然被震出靈魂般在脫逃,紛紛跳到地面上,最後貨架像醉酒的父親,惱羞成怒把所有物品趕出去。「那間店的老闆要賠死了」已經是未婚夫的男人拿著牙籤正在嘴裡摳,冷哼了一聲最後吐出來的更接近幸災樂禍的事不關己。她洗著碗,也想略過他的聲音,不去想昨夜地震時他壓在她身上卻確實感到末日的震撼,她剎時醒覺並不願跟他一起死掉。

重新洗牌,一遍又一遍,有些事不能找熟人商量,她需要明確的指引,不是深怕負責的模擬兩可。死神、皇后、小丑被抽出來,她不聽別人的解籤,每個人的人生不都是一邊當小丑對在乎的人嘻皮笑臉盡情討好,另一邊又把自己當皇后對在乎自己的人頤指氣使不屑一顧,而不論是那種臉孔最後都逃不過死亡的追擊。

「你覺得我有什麼不一樣嗎?」赤裸的胸前別了一顆蘋果,當作誘惑的記號,如果來生還要相認。前男友不在乎她的話也不在乎什麼記號,只把她當過熟的果子,一把扯下。她攫住他的身體,縫住他的眼光。「婚期訂好了」,就像在說他們的婚禮,或許就這樣附著彼此,就會成為一個人,不再是一半的人。

拿一半的身體再去貼附另一個人,還能如此緊密嗎?「我要包多少?」「你要來嗎?」「妳不是在約我?」「你想來嗎?」「以後還能這樣嗎?」他說的這樣是在彼此心裡,還是披著同一張棉被共享一個身體?唇和唇離開的瞬間牽出了千絲萬縷,愛情是憑著交換體液而達到,還是交換體液也達不到?「舉辦我們都能名正言順出席的婚禮。」她下意識的這麼說。「那是什麼?」他知道卻裝作不知道的,狀態漸漸是掙脫了一個人,變回兩個人。翻轉自己,呈大字型,一邊還搔著頭。

太麻煩了,婚紗已經拍好了,他說。他不捨得把拍好的婚紗作廢,那是他的血汗錢。所以當男人只要進入了預備婚姻的軌道,列車就無法停下,只能一路開上終點,到了終點才能期待出軌。那前面的這段呢,擺盪在婚期間的不忠狀態,她想要找出一個好的形容詞形容他們的關係。未婚妻的男朋友?她期待這樣介紹身邊的男人,即使光溜溜的關係太刺眼了。

還要繼續這樣下去嗎,她的頭皮被拉得太緊,緊到一個自然的笑容都擠不出來。頭髮上噴滿了膠和金粉,身體塞進有鋼絲的禮服,腰卡得剛好,胸部繃出一條深溝,裸露的肩膀也抹上粉妝,露出來的不露出來的都要固定在新娘的位置。出場,致辭,換衣,倒香檳塔,抽捧花,敬酒,換衣,送客。累了一天,最不在意的是送入洞房。

不卸妝,再也不卸了,她每天都要戴著這副臉,把活生生的自己留在老家的房間。

恭喜,恭喜。值班時候,同事跟她這麼說。恭喜,恭喜。一走進展廳,她就聽見滿室的動物對她說,恭喜你成為我們,滅活後,進入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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