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

她一直在想那個躺在車下的女人。

桃紅色安全帽滾落地面，傾倒的摩托車睡在雙黃線上，紅色的小轎車側身擋住整個快車道，旁邊有一個焦慮的男人拿著手機不停按接。

她這線車道很近，近到她前方的小貨車都停下來，駕駛跑了過去，四面八方的男人都奔向那輛紅色轎車，很有默契的環靠住車頭，雙手撐著，試圖抬起轎車。

沒有，女人並沒有被壓在車底，只是一動也不動的躺在那裡。

他們搖頭，打開車門，發動引擎。

只留那輛紅車轎車的駕駛還站在車旁，左右張望，手機還貼在耳朵上。

她看著他們離去，嘆氣小心，無能為力。

***

婚宴現場，她拿出寫上「百年好合」的紅包袋交給女方的禮金檯，簽上名字後，換回一盒上面綁著緞帶的沉重喜餅。

被引導到座位，卸下剛才的耽驚，她們一起拿著手機找尋新娘房。穿著藕色蓬紗禮服頭上灑了金粉的新娘，眨動裝了假睫毛的眼含蓄歡迎。

促狹的室內，閒話家常飄在空氣中，一伸手就可以抓到剛才別人說過的祝福，不小心打了噴嚏也把露肩禮服上的雞皮疙瘩吹了出來。

新娘很有心的準備了乾燥花來當作贈禮，閨密才有，她興奮的道了謝，嬌羞的與新娘合了影，表情看起來比新娘還要緊張。

下意識的縮小腹，否則這件白色洋裝看起來會太胖，原本想在婚禮前減肥，但又不當伴娘也不是主角，便學新人一樣一切從簡。

「妳怎麼可以墮落至此」，每當坐在馬桶上，她捏起自己的腰間肥肉總會內心戲的罵幾句，並下定決心下一餐一定要少吃點。偏偏決心愈下，交際應酬愈是作對般多了起來，不是烤肉吃到飽，就是異國風味漢堡薯條。她不是運動掛的，去那都騎機車也無法有效的消耗卡洛里，只好讓自己繼續卡肉裡。

上星期才吃了一場同事的婚宴，現場照片在昨天快速的放上臉書，她看到鏡頭裡自己的臃腫整個嚇了一大跳。「何以墮落至此」，究竟比之前胖了多少公斤？以前號稱四十八，但上回公司健檢量出了五十三便不能繼續自欺欺人。還在正常值以內，太刻意要求反而怕病態，倒也說服自己不用強求。但上回為了婚宴衣服到百貨公司逛街，勉強塞進了三十四號，對著鏡子朋友專櫃小姐都稱讚好看，但在窄小的更衣室裡與那件脫不下來的洋裝奮戰的痛苦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衣服和身體糾結在一起，不該妳的你儂我儂，真的無福消受。

那天讓欣賞的同事載到捷運站，一坐上後座就覺得不妙，他會不會憑藉後輪下陷的程度來對載過的女生品頭論足？如果對方真是這樣膚淺的男人早點斷念也好，但夜晚還是躺在床上無法入睡。

聽說失眠容易瘦，她想這或許也是一個減肥的方法，可是睡不好的她食慾依然很佳，就連傳染了別人的感冒病毒，咳嗽發燒喉嚨痛流鼻水全部都來，她還是維持著一定的飯量。

不吃澱粉她也試過，卻更餓到吃甜食來止飢，看來還是正常飲食就好。

沒有人喜酒上桌還在減肥，於是生魚片拼盤烏骨雞湯羊小排龍蝦河粉佛跳牆鹽焗大明蝦奶油蔬菜干貝清蒸鱸魚提拉米蘇全都來者不拒。

又撐破了一個肚皮。

如果真是懷孕就不會如此羞恥。

是被誰養小了審美觀？體重請維持在五十以下。

同事問，

女生的體重該是多少。

你要先說身高。

大概是一六五。

體重四十八算瘦，大概五十幾都還在正常值。

五十五都還標準。阿姨同事插話進來。

那我寫五十好了。

比我還輕。她想這女生看起來一定很瘦。

買網拍衣服時應該是穿S號的吧。

以前都穿S號的自己，自從肚子上多了一圈肥肉，衣服變得緊繃穿脫要更費力後，她選起尺寸都有點卡手，總徘徊在S和M號之間。

愈來愈依賴試穿報告，一樣身高一五五的小編，體重五十五公斤，穿起M號略鬆迷人。她喜歡衣服合身，尤其是洋裝，太不貼身鬆垮垮的如何迷人？

還是硬著頭皮買了S號的放進購物車，跟那個身高一六五，體重四十八的麻豆一樣都穿合身S號的。

衣服送來了，還好還穿得下。只是去年的緊身長版橫紋上衣，肚上凸了一塊，差點要誤會自己也神聖的無性生殖了。

吃本來就是神聖的事，她看電視發現日本圓潤的小公主青春期突然暴瘦到紙片人，看起來真的不妙，聽說得了厭食症，跟那個每餐只吃幾顆米粒的中國女主持人一樣，活生生的人體模型，骨頭幾根都清楚易見。臉再怎麼好看也會出戲，不是羨慕她的骨感，是真的嗅到病態的味道。

穠纖合度，這四個字難寫也難辦到。

她並不覺得自己有吃很多，可是過了二十五歲以後似乎新陳代謝變差，吃跟以前一樣的分量，依然討厭運動，年齡的分水嶺表現在她的脂肪上，愈堆疊愈滿成一件脫不下來的衣服。

吃得少就有用嗎？

可是她做不到，工作壓力大到只能靠吃解悶。那些高熱量的洋芋片總是一口接著一口，油膩了指尖，卻在口腔裡滑著花式溜冰，牙齒磨囓像啃食所有煩悶的瑣事。

那些可以數落主管的同事聚餐更是一場都不能缺席，除了咒罵主管，也得注意人際的流動。不在場的人就得接受自己變成茶餘飯後的話題，有時她感冒在家休息，噴嚏多打了幾個還真怕是別人在說沒去聚餐的她壞話。

拆開喜餅，最上層的三角形盒住了一條蜂蜜蛋糕。下兩層是抽屜，一拉開是手工餅乾，再下層是軟綿的切片蛋糕。她忍不住吃了幾塊餅乾，對這包裝的精美品頭論足，才發現原來盒子是一個家的造型。

很有心，但對她而言擺一個家在房間裡，屋中屋，怕會上演其他的秘密。

她每天都吃一塊蛋糕，兩片餅乾。第六天蛋糕已吃光，只剩最上層的那條蜂蜜蛋糕。

賞味期比想像的長，她當然知道裡面加了防腐劑，不然這濕潤的蛋糕遇上悶濕的天氣，怎麼不被當孵化壞仔的溫床？

切開後一定要擺冰箱，細菌也很挑，不夠燙的溫泉還不泡。

一個人享受不了過甜的味覺，蜂蜜蛋糕帶去公司切給同事，一人分一點甜膩，就把危險稀釋攤平。

上回載她的男同事謝謝她，還打趣的說誤會是她的喜餅。

她不能吃自己的喜餅。

她太胖了，不該再吃了。

會塞不進婚紗。

把凌亂的桌面掃開，她把那個喜餅盒放在書桌上，和電腦筆筒衛生紙乳液化妝水粉餅眼線筆睫毛夾指甲油腮紅擺在一起。粉紅色的很喜氣，內裏還鋪滿玫瑰花的浪漫壁紙，一小格一小格區分出的空缺中，可以擺些耳環項鍊手飾。

吃不下了。她邊流著口水邊在夢裡說，驚醒後嚇了一跳，肚子正在咕嚕咕嚕響，但她的意識已經吃飽。

昨天週末開始斷食，意志已像戒毒者般渙散。看報導說國外女星習慣一星期斷食一天，精神會更加明亮，怎麼她卻沒有這樣的好運。

大學時她也和朋友參加過飢餓三十，那時沒這麼餓。每隔四小時喝一次奶茶花茶等熱量高的液體，真要飢餓的地方怎麼會有這些美味的飲品？只是不吃，沒有不喝，自己都有點心虛。時間一到，達陣聲響起，歡慶的掌聲，讓她誤會到達一個很遠的地方，不是手指在地球儀指了個點，就到了肯亞一起餓肚子。

又開始領粥領麵包，她覺得解脫，摸摸肚子，應該如願瘦了。不，那時候她沒有減肥的問題，那時候肥胖對她來說不是問題。纖細的少女年代，常敏感到如林黛玉般胃痛，或是緊張到大腸急躁直往廁所跑，自然是胖不起來。

該死的二十五歲，她覺得一切都是從過完二十五歲生日開始。夜唱完需要一個星期的休息時間，身體特別容易累，以後夜晚的行程少了，與其狂歡一次讓身體如此疲倦，還不如早早上床睡。

七點準時睜開眼睛，在鬧鐘響之前，其實她早就沒有調鬧鐘了，身體會自己醒。是年紀長的生理時鐘嗎？可惡，如果愈去想老，不就證明自己真的老了嗎？

化妝品塗得像吐司上的奶油，襯衫要穿可以遮肚肉的，窄裙最近變得太窄，走路時大腿更容易彼此磨擦。那顆大屁股是怎麼了？好像可以悶昏一顆星球。

腳有點難開，停紅燈的時候。

好怕一換氣，裙子就裂開。

「妳要不要少吃一點？」

夜晚和遠道而來的親戚一起吃飯，她除了被說圓說胖，舉筷的動作還被阻止。

當然是母親說的，最親的人批評才能不留餘地。

親戚互看著，已沒有人為她說話，她已經不是「臉圓圓的才可愛」那種年紀，「吃太胖小心會嫁不出去」的內心話無聲流動在共謀交換的眼神中。

「還好吧，BMI都還標準。」她想這樣反駁，但她知道如果看BMI，體重要超過標準，看起來已經不是「胖」，而是「非常胖」。

可是他們丟給她相親對象的Line，看頭貼也不是個瘦子阿。

「男生胖才有肚量。」

喔，可是女生胖就失去了質感。

捷運上尋常的擁擠，原本站在門邊，但開闔的瞬間，出去和進來的人努力從兩邊門神空出的部分跨出腳步，已經兩站了，她對面那耳朵塞著耳機長髮有著一雙鳥仔咖的少女，全副精神都在手機螢幕上，遇到有人要過也只是稍稍往透明隔板後縮，並不覺得自己佔了誰的路。

還是太在意別人了，這一局她認輸，下一次開門前先把位置讓出來，路線暢通了許多。門還沒關，剛進來的人又卡了那個位，雙手抱胸恍惚的望向門外。

她隨著車廂的晃動飄了一陣，明明這麼沉了，還是無法定住。

走上人行道，等一個三十秒的紅燈，突然一陣長長的煞車聲讓所有低頭的人都抬頭。

還好，是虛驚一場，最後都有停住。

***

她在他眼前一直吃一直吃。

「妳怎麼都吃不胖阿？」

剛才拿來的燒賣炒飯紅酒燉牛肉里肌豬螃蟹甜蝦披薩鹹派壽司手捲酥皮濃湯，轉眼成空。

她看著對面男人瞇笑的臉，他還是不要低頭，雙下巴都堆到脖子上了。

他壓著大腿，轉身站起，所有的脂肪似乎都沉到下半身去了。

她記得通訊軟體裡有個圖示，打「胖」就會出現，裡面有個人好像他。體重應該破百了。

如果跟這個人在一起，吃再多也不怕人說，再胖也能成為速配的情侶。

只是她還是無法跟他上床吧。

如果他們一起生活，在她五坪大的小房間，他們憑自己就可以塞滿整個空間，以後會不會困難到要派吊車，打掉牆壁才能出來吸一口新鮮空氣？

她有時不懂，到底是想放縱？還是有所節制。

回到房間，她撐著肚子，打開電視。

新聞裡英勇的路人正合力抬車，順利救出卡在車下的騎士。

路權是車子的，騎士違規蛇行才應變不及。

今天有回收車，她累積了一部分的垃圾要拿出去。

手伸在桌上拿鑰匙，眼神掃過那個「甜蜜的家」的禮盒。

手還有空，但桌子沒空，她拎起家，帶去回收。

上次她追著垃圾車跑，在轉角時拋上垃圾，結果惹來清潔人員的責罵。

說她太靠近了，說她那裡是死角，無法看清。

她始終不明白，這麼龐大的她怎麼會藏得起來？要是被壓在車子下面，應該就沒救了吧，即使整條街倒垃圾的人都來幫忙，他們也不知道為何壓著她的會這麼重，他們不知道壓著她的是什麼，只有她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