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8日 星期四

嗅春

格紋開襟經典款風衣外套,墊肩還在上面,撐起她乾枯的肩膀,肩膀下的兩隻臂膀像是颱風天時率先被捲下的枝條,年輕時愛人抓她的手就像推土機鏟起落葉那樣毫不費力,她被撞到東也被撞到西,骨頭的疼痛感要幾個星期才消除。

公司推出骨折險時她率先就買了兩百萬,不是擔心骨質疏鬆,只是過往的陰影太盛。

現在她的每個部位都有身價,她的器官被無數的鳥事消耗到需要移植,有重大傷病險在後頭撐著,防癌險買了四單位,要不是以前夫為被保人的雙親型防癌不算,總共就是八單位了。住院一天可以領一萬,手術理賠還再另外算,朋友笑說不只可以住單人套房,還可以召集探病的人在裡面開派對了。上次不小心騎車自摔縫合膝蓋一個小傷就賠了三千,還不加駕傷團保和實支實付。如果摔得再更大力,骨頭碎了或骨折了,就普天同慶,賺到了一般上班族一年的薪水。離婚後,剛好公司在推長照,怕沒人照顧自己,先買個三萬,殘扶險也買了五六萬。還好離婚了,她有時慶幸不會有枕邊人總在謀財害命,她為了業績沒少買意外險和壽險。可是一個人孤伶伶的,要是失能失智,卻也擔心為自己養老用的保險,不知道會不會真的使用在自己身上,總覺得會被誰奪走那樣不安。

髮型是俐落的短鮑伯頭染上紫羅蘭紅,雙腳被黑色緊身內搭褲包覆,鞋子是黑色漆皮,手拿一個香奈兒的手提包。背影是會讓人有遐想的美麗女子,可惜一轉身,那些原本讚嘆的目光,會隨著她臉上的法令紋深度漸漸陷入尷尬的嘴角弧度,最後被她臉上過白的粉妝嚇到只能匆匆離開現場。

不過是一種意淫的幻滅,二十年前通常她是主動澆熄的人。

那時候追她的人很多,要介紹相親對象給她的人也很多,每去一家保戶家,那些媽媽們都喜歡留她吃飯,她一來就開冷氣遞飲料切水果,一起看重播的八點檔,吃完飯還會說天氣熱留她在客房午睡。她自己的婆婆都沒對她這麼好,連她要上班養家也經常給她白眼,還冷語說絕對是出外討客兄。

原本疼她的丈夫,不知為何突然對她拳腳相向。

「破麻」是那時他最常對她喊的話。

忍了三年他才離婚,那時最不捨的就是小孩。小孩被留在婆家,每次去探視都會被調侃說是拋家棄子的女人,當時她的工作才剛開始要穩固,也知道業務的性質無法隨時看顧小孩,所以才忍痛不爭取監護權。

離婚後她將家庭失落的重心全部轉移到工作上,憑自己的好人緣與努力,才三年就已經坐穩襄理的位置,每個月薪水都可以破五位數,這也讓她找回從婚姻失去的信心。

她回家的時候,正好有人開門出來。是二樓的房客吳,他背著一個黑色後背包,身上穿著白襯衫和西裝褲,頭髮抓得又高又濕,她實在不欣賞這樣黏膩的感覺。

他看了她一眼,對她點頭,閃過身,手扶在鐵門上換她接手。

她想要叮嚀幾句,要他垃圾不要放門口,夜晚的音量盡量放小。

她還不及開口,抬眼望他,見他正瞅著自己的臉,他是這陣子唯一在她臉上將視線停留超過一秒鐘的男人,其他人瞥見然後快速移開的舉動,對她而言已經不是傷害,沒有比較,不會顯得他的特別。

街坊鄰居,同事客戶,走在路上的人都在討論她的少女心。

她只是把所有的化妝品都往臉上抹了,以為那些濃厚的遮瑕膏可以抹去她的皺紋,以為那些粉會牢牢地待在她的臉上,像個不動聲色的面具,讓她偽裝。種了睫毛,畫眼線想要讓自己變得更嫵媚,卻無法將一笑就現身的魚尾紋逼回眼角。有同事介紹她去醫美診所拉個皮、打一針,很快就會像少女一樣,她無法接受那些動過手腳的僵硬臉孔,何況她沒有要回到少女,她只是想要將歲月摧殘她的部分隱藏起來,不要留下太多可被人同情的痕跡。

買下這棟四層樓建築,再改成出租套房是她前情人的主意。她的前情人是她的客人,他是一個建築師,專門建築給人的幻想。他也給了她幻想,幻想他有一天會離開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很信任她,他們家所有的保單都是她負責,他的妻子還幫她介紹了許多朋友,帶她參加他們的夫人聚會,不只當她是一個業務員,也當她是個可信任的親人。而她的建築師情人卻把她當成婊子,藉口要用私房錢買儲蓄險,卻把她逼上梁山,寂寞慣的女人,在愛情面前總是理智斷裂,分不清東南西北,在感情世界迷航的她,回不去和妻子的友誼,對方來公司大鬧,讓她的名聲掃地,客戶量銳減。她的情人還騙事業要周轉,其實是去包養小四小五,讓她解了兩個複利增值的儲蓄險,她才了解到什麼是人財兩失。

躺在床上,夜晚她早早入睡,深夜卻容易被吳的關門聲吵醒。有時候意識甚至會自己甦醒,等著他的用力。門很好關的,她家裝了緩衝器,他卻還是拉得這麼緊。

一樓的臥房內,她就在他的床下,聽著其他女人的嬌喘動彈不得。第一次聽見,她還以為是自己耳鳴,在深夜裡那裡傳來克制細微卻飽漲的呼喚,從某間房裡淹下來,她被淋得滿身濕,卻不寒冷。腳底素來冰冷的她,那夜像跑了好久的路,全身漲熱的回到初夜的那天。

丈夫並不是她第一個男人,穿著白色海軍制服戴著白色帽子的聯誼對象才是。那時她剛滿十八,朋友約了和軍官一起聯誼,她想見見世面,便去了。

他追她追得很勤,買火腿禮盒、送鋼筆,起先露營只讓他牽牽小手,某次他休假看完電影,不知怎麼就隨他走到了旅館去。

男人的身材不向他想像的結實黝黑,第一次的經驗也不像她想像的接吻過後就是甜蜜的繾捲,她一直都很緊繃。彷彿她是片平靜湖面,突然有艘船駛過她,她被分開。

那天回家她刻意表現得自然,卻不自覺扶著肚子,彷彿剛才有什麼炸裂過她。

後來她常常聽到那聲響,不同女人,卻有同樣受到驚嚇又滿足的發音。

她從來就不是會叫床的女人,丈夫和情人對這點表示失望,彷彿她沒有屈服的發聲,就代表這場溫存沒有發生。

她生兒子的時候,是她這輩子最會叫的時候。那種由下往上痛到全身都不像是自己的感覺,讓她壓抑了二十四年的呼喊,在那一刻宣洩出來。她的兒子是吶喊的產物,是當年她遇到變態卻喊不出聲的那道陰影,是她愛戀的人第一次暴力的將她從睡夢中叫醒求歡的無聲抗議,是她從小被老師用藤條打卻咬著牙忍受的痛苦回憶。

她很疼她的兒子,她是他的宣洩,是她轉化愛情為親情的重要根柢。可惜他們沒有緣分,她去廟裡奉獻的師父這樣跟她說,原來人跟人之間最重要的是緣分。

她跟他的客戶很有緣,他們是她的有緣人,所以才會被分配到她的轄區,成為她的大戶。吳跟他也很有緣,才會成為她的房客,成為她上面的人。

吳主動來敲她的門,他是唯一不叫他房東太太的人。她就是房東,她沒有附屬在那個男人下面,只有他叫她黃小姐。冷氣壞了,愈吹愈熱。她查看了一下,其實也看不出來,只是裝模作樣的試一試溫度,夜晚外面的氣溫22度,室內反而比較悶窒,加上這間房並沒有對外窗,氣流都沉在裡面。她看著凌亂的草綠色床單,有明顯的深色汙漬,如果他是女人就很容易猜測是突如其來的週期惹禍,可他是個年輕的男人,她不自覺就遐想了更多。她的額頭上出了汗,不知是冷氣孔冒出來的熱氣,還是身旁的他起伏胸膛散發的男性費洛蒙,她穿著單一件的紫色絲綢長睡衣,隨便搭了一個披肩就過來,原本還怕太冷,沒想到現在卻熱出汗來。

他們在冷氣機的巨大聲響中站立著。她想到去年,前往澳洲的班機,起飛前也是如此吵雜。

去年業務大會去了澳洲,兩千多人的陣仗,公司包了十幾台飛機直飛墨爾本。午餐的自助餐宴,一群嗷嗷待哺的超級業務員,看那牛排還不夠熟,廚師卻嫌麻煩一股腦全都給了出去。她拿到一塊切下去幾乎全生的牛肉,過一會才回來的朋友,拿到的是一塊表皮焦黑的肉炭丁。那一餐他們都沒有吃飽,下午的行程到牧場去,大家排隊抱無尾熊,搶著跟袋鼠合照,她卻擠在商店裡尋找綿羊油以外能吃的食物。

總是這樣飢渴,業務員看到客戶的存款簿就像發現了獵物一樣,不將他們全轉成保險商品,不將戶頭挖空,難道還等銀行理專來搶生意?在客戶面前就要溫馴的像隻綿羊,在搶生意的人面前,卻又要恢復獵豹的本性。是離婚後她覺得自己才堅硬了起來,碰到搶生意的同事,好幾次就在早會現場開罵,大打出手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她沒有人靠了,也不需要在乎情面什麼。

她也沒想到她會成為無情的人,上回去銀行找慫恿客戶契撤的理專算帳,遠遠她就看到一個穿著西裝的年輕人,正在跟櫃台小姐打情罵俏。這些毛頭小子,考了幾張證照就以為自己是理財專家了,還沒有職業道德的搶別人客戶,要別人放棄已經簽好了儲蓄險。簽約確定前要怎麼使手段搶客戶,大家各憑本事,但是簽約還搶件要客戶契撤就是太壞心了。

她忘了她有沒有說過那句,「你父母是怎麼教你的?」,當得知那個被罵得灰頭土臉的年輕人離職以後,她才發現她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認得了。

真的跟自己的兒子很沒有緣分,她懊惱著,以後別想要有什麼像八點檔般認親的感人大結局了。自從前夫再婚後,她就沒有再見過兒子,只有替他繳的終身醫療還掛在自己的系統下面,去年也滿期了,她真的已經沒辦法再為他做什麼了。

吳的手貼在她拿著電扇的手上,她將電扇傳給他。他離開前瞥了一眼她凌亂的沙發床,掃視一遍她正在看的韓劇,送他離開前,他突然轉身,除了說謝謝,還覆在她耳上說了聲,「妳沒化妝時比較年輕」。

這一晚悶躁難安,翻來覆去始終睡不著。她敞開她絲綢睡衣的鈕扣,眼睛直盯著天花板,像是要穿透過去,感覺自己周身飄浮,迎向她許久未去的樂園。

隔天她沒進公司,睡到快中午才起床。聯絡電器行來看冷氣狀況,在對方的建議下改裝了有變頻功能的分離式冷氣。看著用木板隔起的冷氣孔,她坐在他的床上,覺得很不順眼。這房間沒有開燈就暗無天日,怎麼會有人願意住在這種房間?如果能夠每個房間都有一扇窗是最好,但這棟樓是狹長型的,又緊貼著鄰居,無窗的房間只好用較低的價格出租。吳告訴她他是在眼鏡行上班,她想起曾聽見眼鏡行在洗錢的八卦,如果吳這麼有錢的話,何必還租在她這簡陋的房子裡呢。

她看著吳散放在椅子上的牛仔褲,還有吊在衣架上的零星服裝。她伸手摸著那些看起來並不保暖的衣服材質,整日開著的除濕機,卻吸不走發霉皮鞋上的水氣。前陣子的雨,還留在吳的房間。她嗅聞著被單,卻找不到前一個女人的味道,彷彿那些聲響只留在她的腦海裡,只有她證明有人來過這裡。床單上丟置吳替換下來的T恤,她伸手拿起來,有一股屬於吳的氣味,混合著溼氣,找不到可以竄出的孔洞。她摸著床單上的污漬,攤開自己的回憶,和前夫的第一次是在他的家裡,他像是有所預期,先在床單上鋪好了幾條浴巾,浴巾中間的接縫漏成了一道凹谷,她赤裸的背躺在不平坦的表面很不舒服,讓她忘了裝作含蓄的嬌羞,只一直在乎身後的不完美,稍微拉扯一下就好了,可是他沒有讓她起身的餘地。他一直試著要展現雄風,她應該那時就要想通,這個男人無法平靜地接受她的成功,這段關係裡她得一直屈居下風,才能有幸福快樂的結局。當天提早到來的月經,拯救了她,處女膜跟處女沒有關係,她流下來的血代表她是一個女人,他卻把她摟成一狩獵後的戰利品。男人是無法分辨血的,女人更常跟血打交道,只有女人才具備血的敏感。

冷氣正在安靜的運轉,她整個人埋入吳的被單,她深深的呼吸,讓吳的味道進入胸腔,浸入肺裡,她正在這間淹水的房間,房間的主人無所不在。她開始呻吟,先是悶在棉被裡,悶在吳的氣息裡,後來她攤開棉被,雙腳扯拉著棉被糾纏出更絕美的喊聲,她從未這樣享受的叫喊,從未因為興奮而喊,她的聲音一直都被鎖在內裏,掩護她所有透明的不安,現在她要扯開,她要成為雨的輪廓,她要讓她飽漲的情緒淹滿這些年抑鬱的哀愁。

她的兒子知道她是誰了,他對她的愛早已不記得,他只認識她的壓迫。壞心的稱謂由她這個母親來冠著,這是她幫他上的關於人性的最後一堂課。他破壞她的機會,她破壞他的意志,傳承的很好,他們破壞了彼此以為不會再爛的心。

她的呼喊愈發大聲了,像在牛魔王肚腹裡的孫悟空,想要被聽見自己在這裡。所有的狀聲詞都沒有意義,所有的嗯嗯阿阿對她來說都充滿了意義。她不想要一直在下面,可是她找不到通往上面的階梯。她想要留下痕跡,是暴雨過後那道淹水線,知道自己滿過那裡。

她絕妙的嬌喘在醞釀過後呈現最美的迸發,跟外頭應和的聲音一樣震撼人心。

「黃秀春掛號!17號黃秀春!」

她躺在吳的床上,頭髮散成扇形,雙眼笑著,腿交叉著,透明著。

「黃秀春在家嗎?17號掛號!」

機車的引擎聲還在停泊,她現在下去還來得及。

她只是笑著,撿起了身旁的手機,醉眼打了一通電話。

第一道夕陽從覆罩冷氣孔的玻璃窗外射了進來,染得牆面有酒色的黃。

這個房間從此有了光。

吳需要光嗎?還是躲在暗裡更讓他有安全感?

踮著腳,她看到冬天街上的冷色調。

她需要光。需要有光來迎接春天。

她關上冷氣,明確的知道,就算沒有吳了,這個房間也看得見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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