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8日 星期四

誤差

木質的餐檯上,客人剛吃完的空碗,她仔細的將衛生紙菜渣筷子湯匙全都收拾乾淨,左手捧起,用右手的抹布將餐檯擦拭一遍。

將垃圾丟進垃圾桶,待洗的碗盤放進泡沫水裡,每次都會濺起一個深深的漩渦,直到碗完全被淹沒,埋上來的會像參差不齊的島嶼,刺穿泡沫,看見下面的灰澄髒水。

把那些髒污淘汰一次後,換上一盆乾淨的水,再淘汰一次,再倒掉一盆,那些渣滓有時會卡在排水孔,需要清理,水管因為一次吸收太多的水量,在最後時會響出一個暢快的飽嗝。她很龜毛,總是比別人多換一盆水,害怕那些細微的泡沫不是髒污,吃下去卻更毒,大批發買來的桶裝洗碗精愈洗愈傷手,她可不想把那種粗糙感吃下肚。

同事們草草收拾,紛紛下班,只剩她還在水盆前奮鬥。

他走了過來,站在她旁邊,把手伸進去透明的水盆中拿出碗盤,幫她瀝乾盆子裡的最後一批傢伙。她的手臂感到靜電,沒弄濕的汗毛都飛揚起來,他挽起來的袖口在手肘成為一個髻,有意無意往她的汗毛摩搓,有時真的碰到她赤裸的手臂,會習慣性彈開,但隨著運行的焦急,會漸漸不理睬所謂的距離。

老闆才有鑰匙,才有資格鎖門,雖然也想下放權力給店員,但老闆娘堅持親力親為,正在育兒的老闆娘不可能常來店裡,重擔就落在了老闆的身上。

從前他也厭倦,會匆匆趕員工下班,好快點回家休息,自從她來了以後,那潔癖的細心,把店當做自家的清理,都讓他覺得催促的自己太速食主義了。有人待他的店如此好,他很感激,就像連他也被好好看重了一樣。

「我再擦一次桌子。」

以前的他會覺得隔天再擦就好,反正明天開店也要擦一次桌子。但她堅持閉店的擦桌子是屬於閉店的,是一天辛勤的收尾,開店的擦拭是屬於開店的,是一天認真的開端,無法混為一談。

他喜歡看她勞動,頭上包著素色的布巾,伸展身體趴伏在桌檯上擦拭的模樣,像是一幅無緣被裱框卻依舊是藝術品的畫。

把抹布洗好,她淡淡嘆了口氣,將圍裙脫掉,頭上的布巾也拿下來摺好,放進書袋裡,她隨意手梳著頭髮,散亂在肩膀上的自然,更有一股獨特的魅力。

他鎖上店裡的鎖頭,將保全啟動,她會九十度鞠躬,對著已經漆黑的店內說聲,「辛苦了!」

彷彿這家店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實體,終於現在可以一起休息。

他開車來之前,她已經重新把頭髮綁成一個矮馬尾。站在街邊,不像在等誰,只是一直望向遠方。

閃著黃燈靠邊,他認為她已經能辨識她的車子,但某次他沒閃黃燈靠近,她就不知道要上車。

難道她都沒有在注意他?男人的驕傲是在發現有人崇拜時會特別膨大,可是她沒有給他那種錯覺,他現在還不確定是不是有一點什麼,串流在彼此之間。

兩個月前開始她答應他送她回家,從最初只談公事的單調,隨著他變換著音樂,也閒聊一些喜好,當作老闆對員工的關心,偶爾也會問她的家庭狀況。雖然都是沒有見過面的她的親人,他卻想知道更多關於她周邊的事。不好問的問題,希望她自己會脫口而出,例如閒聊自己的婚姻,觸發她去談感情,他甚至笨拙的沒有發現,這對於他想要燃起的感情一點幫助都沒有。還以為讓她對妻子嫉妒,會有一點效果,貪看她的心意,沒想到她冷冷的無動於衷,將話題引導到擋風玻璃前那隻遵守交通規則的狗。

「連狗都懂得看紅綠燈過馬路。」

「狗不是跟著人走的嗎,看車移動,人移動就跟著移動。」

「狗是色盲,可是牠們會分辨明亮,紅燈的亮和綠燈的亮在牠們眼中灰色的亮感不一樣。」

「後面那隻看起來比較笨,牠應該是跟著前一隻走的吧。」

「或許牠比較膽怯,牠過過的馬路不多,所以才猶豫了。」

他當時並不知道這些對話裡面隱藏了什麼,就是一隻狗跟著一隻狗過馬路,就是兩隻狗一起過馬路,安全的到達對岸。

今天他沒有播放歌曲,因為上一回他們聊一間附近新開的餐廳,聊得很起勁。他是那種比老闆還要細心,會去刺探敵情的員工。她說才吃第一口,她就發現飯煮得太溼了,雞肉滑蛋飯全都混在一起,就算調味不差,但全糊在一起,讓她還以為在吃稀飯,她總結說那家店不可能成為威脅。

然而他只在乎她是跟誰去的,聽她說「我們點了」、「我們吃了」、「我們結帳」時,他都差點要脫口而出問她的朋友是男是女。可以分食的關係,應該很親密,但是食量大的可以幫她吃吃不完的餐點,也很有可能是男的。這些疑問在他腦中糾結,他必須專心看方向盤前方的路況,才可以壓抑他想問問題的衝動。

上次他看見有男客人遞了名片給她,她默默收到圍裙的口袋裡,那是個沒看過的新客人,但有時候她也會見到她的臉書裡有常客的留言,他們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已經成為朋友。

他現在巴不得每天都待在店裡,只是有時還是需要外送餐點,在吧檯裡忙碌時他們大多也無法閒聊什麼。

餐間的休息時間是除了送她回家,他最期待的時刻,雖然她有時候看起來很累,說不上幾句話,他還是會欣賞她趴在熄燈的桌上休息的樣子。

包巾放在她的身旁,原本應該回家陪老婆孩子的時間,他會坐在隔著兩張距離的椅子上,假裝在滑手機,其實是在陪伴她。

他覺得自己很莫名其妙,卻難得讓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主導自己,異常放鬆。

偶爾她被他的手機聲吵醒,她會稍微撇過頭,然後繼續把臉埋在手臂下面,而他會離開店裡去回應他要承擔的世界。

她在副駕駛座坐好,扣上安全帶,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原先在這座位屬於老闆娘的氣味已經漸漸消失了。後座的嬰兒座椅,標示了他們人生的新階段,老闆娘的味道該在座椅旁邊,從一個妻,變成一個母親。生活重心也從男人的身旁,轉移到孩子的身旁。

她不自覺嘆了一口氣。之後就沒有愛情,全然是親情了嗎。

面對她細微的舉動,他感覺到了,他想問她的嘆氣是為了什麼,他感覺到真有某種難以言說的氣氛流動在彼此之間。

可是過了一分鐘他還是什麼都沒說,她的頭瞥向窗外,凝視著流動的車,流動的人,卻沒有看一眼身旁停滯的他,他覺得自己被陷入在這個結界裡面,不知道什麼時候湧上來的結界,更可怕的是這個結界裡面只有他自己。

「你的女兒乖嗎?現在會說話了嗎?」

是這個聲音打破了他自我意識的幻想,他差點以為那是沒打開的音響自己冒出來的聲音。但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那的確是她的聲音,的確是從她小小的胸腔裡發出來的小小的聲音。

他想到她第一天面對客人的樣子,說著歡迎光臨的聲音跟麻雀一樣,好像只說給隔壁的閨密聽,並沒有要把聲音傳遞到兩個人以外的距離。他不想勉強她,那時她覺得她根本就不是當服務業的料。聲音細小,客人常說聽不清楚她說的話,雖然她以前待過咖啡廳,但在這裡大家都是大聲說話大聲交談,瘦弱又音量細小的她,根本就跟這裡格格不入。可是他也無法否認包起頭巾的她真的很好看,讓整間店多了更多日式風味,也跳脫妻子生產後店裡只剩男人的陽剛味。當初要錄用她時,也報告給妻子,妻子看了照片以後猶豫了一會,但最後還是大方答應了。

或許她應該表現的不大方,在面試完之後就拒絕讓她上班,這樣他現在就不用胡思亂想的像個剛談戀愛的女孩一樣了。

人在談戀愛的階段,男孩總是一股腦的就衝了,根本什麼都沒想,以前朋友跟他說結了婚的男人談起戀愛會像談戀愛時的女人一樣,想的太多,他還不相信,沒想到現在發生在自己身上,他也不得不信了。

「青青才八個月大,還不太會發音,不過很喜歡學我們說話。」

談起女兒的話題又讓他回復到父親的身分,語調中不自覺多了點驕傲,他自己卻沒有發現。

「你們是分房睡嗎?」

對她突如其來的問題,他嚇了一跳,他和妻自從女兒出生就分房睡了,妻和女兒同睡在一個房間方便照顧,至於他則睡在客房,因為妻怕他壓到睡在一起的女兒。

「芸涵生產後還好嗎?」她總是直呼妻的名,對他卻稱老闆,他多想她也只喊他的名就好了。

上個問題他還沒回答,她就又問了另一個他難以回答的問題。

頓時之間他那種戀愛的微小心事完全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他開始認真思考妻在生產後是否有任何的變化。

多了一個寶寶要照顧,所以她臉上總是掛著熊貓般的黑眼圈,當寶寶一哭,他會聽見隔壁房間開始有動靜,而她以前開門的聲音沒有這麼大聲,但現在似乎完全不在乎會吵到他或是吵到鄰居了。這是一種抗議嗎?他不敢抱怨,畢竟他可以不用泡奶睡在床上就已經是一件非常仁慈的事,他有經營店裡的大事要顧,所以照顧嬰兒的小事就交給妻。但是他還是把帳拿回去給學會計的妻算,妻自己在家裡也接一些外面的會計活,趁著女兒休息的空檔,貼補一下家用。畢竟他這間店雖然生意不錯,但妻沒幫忙,多請一個店員後盈餘就變得更薄了。

正當他在思考家中的狀況,右手臂突然有個柔軟的觸感覆上來,他回過神來一看,是她那雙纖弱的手,輕觸著他,像是要贏得他的注意力。

他的心跳不自覺加快,眼神輕輕的轉移到她的臉上。他想靠邊停車,又怕太唐突,雖然他心中的車速已經慢不下來了。

「你愛她嗎?」

她平淡的說出這四個字,在他的心上卻產生了大大的重擊,他很確定這是她對他的試探,只是他不知道該說出哪種答案才能正中她的紅心。

可惜剛剛他想起他的妻了,想起她抱著寶寶哄睡的時候,脂粉未施,臉上帶著慈愛的笑,她永遠也不可能這樣看他,可是他喜歡她這樣溫柔的表情,如果有天使大概就長得像這樣吧。

青青也是他另一個天使,咯咯笑的時候從他小小身體裡發出的巨大聲音,可以感染整個空間的笑意,可以將周邊的荒蕪變成天堂綠地。可以讓疲累了一整天的他,瞬間從黑白畫面轉到彩色。以前他從不知道孩子會有這種魔力,他甚至很不喜歡小孩,因為親戚的孩子真的太吵鬧任性了,要不到東西就在地上大哭大鬧,他真的很想扁他們。所以當妻說想要孩子時,他內心油然而生的不願意,完全顯露在臉上,當時他們還吵了不只一次,因為她哭著說他沒有發自內心的同意,她一定要他百分之百願意才行。

他不懂女人,他已經讓步了,她卻要逼他放棄自己的初衷,還要誠心誠意的表達意願,他們僵持了一陣子。愛還是繼續的做,但愈做愈顯得沒有愛。

那時他們不能同時待在店裡,怕廚師會掃到他們的颱風尾而辭職。

後來某一天就好了,妻子某天回家以後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那樣跟他和好如初,還做了宵夜等他回來一起吃。

他觀察到她的心情每天都變得很好,他某次開玩笑的對她說不會交男朋友了吧,她說她受夠的男人只要有他一個就夠了。他聽不出來是恭維還是貶低,總之沒事就好。

後來他們不避孕,也順利懷上了孩子,當妻拿有兩條線的驗孕棒給他看,他直覺的知道自己應該要有歡天喜地的反應。

還好一切沒有他想像的糟,妻子沒有嚴重的孕吐,也沒有三更半夜想吃什麼東西,看她肚子一天一天大起來,他也感到興奮了,尤其是得知是女孩以後,他就更開心了。

他忘了她多大了,比他小十歲?還是更多?回想起面試她的那天,他完全對她沒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想著有人幫忙,他就可以多回去看女兒。

現在的他卻違背了他的初衷,如今他要如何回應她的問題呢?

「對不起。」他像是在跟妻和女兒說話。

她將手從他的手臂上撤走。

他們各自知道他的對不起是為了什麼。

車子緩緩的靠近她家的轉角,她下了車,像跟一間店道別那樣向他鞠躬。

她關上車門的聲音,像是對他說再見。

他覺得失落,從後照鏡看著她的背影遠去、消失,他才能繼續前進。

回到家,妻難得還沒睡,在客廳看電視。

他坐在她的隔壁,拿過她手上的馬克杯一飲而盡。

好甜的熱可可,跟現在妻身上的味道一樣。

他忍不住將頭放在妻的大腿上,像個小貓尋求安慰。

妻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有訊息,她卻沒看。

「她辭職了。」她淡淡著像是說著電視裡的劇情。

她輕撫著他的頭髮,按摩他的頸肩。

你愛我,她知道了。

很多事情像是不要問清楚,才能有更多的空間去找到出口。

就像那時候她的開心是因為偶然遇上她了,他不用知道。

就像現在她的離開,是因為她愛她,他也不用知道。

對感情的解釋有了誤差,都是差一點的人,卻誤打誤撞有了準確的愛情。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