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犀牛的孤單

希希的桌上散著一堆待處理的文件，都是辦公室關門前經手人才匆匆拿過來放的。有些急件不趕緊輸入就過了時效，但是勢必又要耽誤到她下班的時間。平常是沒有關係，但今天她要去健身教室上課，一個月繳一千多的月費，沒去使用，就是全然浪費了。

這些經手人，有事要處理就「希希」、「希希姐」的叫她，但跟著他們發音不標準的台灣國語，她覺得聽起來像「死死」的台語，瞬間自己的名字變成了個笑話，都怪她的父母當時給她取了這麼個先進的名字，如果跟同學一樣叫「淑芬」、「麗芳」之類的菜市場名，她也不用到了年過半百，常常因為名字被人家誤會是年輕的女孩。當對方發現出現眼前的是一個阿姨，期待落空的那種失望完全沒有想隱藏的意思，就會又瞬間反彈回來她的身上，每次都會像被泥巴丟到那般的難堪。

駕訓班的教練、游泳班的老師、連現在健身教室的老師都讓她遭遇過這樣的處境，可是錢花了，她才不管對方的心情狀態，她想要燃燒長年坐在辦公椅上累積出的腰部肥肉和臀部脂肪，想要和手臂下的蝴蝶袖說再見。

換好運動服時課程已經開始，她已經從入門的有氧進階到下一坎，可是朋友一直慫恿她去選拉丁有氧，她怎樣都不肯接受。拉丁有氧那種性感的舞步，讓她這種年紀的女人來跳，對她的心臟負荷太大，她自認不是肢體協調的人，要做出火辣的動作，對她來說既扭捏又太開放了。

就算報名的時候一起高高興興的出現，但是在選課時還是出現代溝了阿，希希知道不該怪年輕的同事，她知道他們現在玩在一起，因為都是單身，也因為要湊人數或是找人壯膽。等到他們有了新的朋友，她又會被落在後面，回到以往的模式。

還是要找同年齡的人一起比較自在。她高職時的好朋友跟她這麼說過，可是人家攜家帶眷一起去露營區烤肉，她坐在遮陽棚下，手拿一根沒有熟的香腸，看朋友一下追大的，一下幫小的擦鼻涕，一下又得張羅一家大小的食物，忙得跟她說上半句話的時間都沒有。

她偏著頭，想著以前參加救國團營隊喜歡上的一個男孩，他順暢的把木炭層層有次序的推疊成一個塔型，把火種放在微露的空隙間，點上火後俐落的拿紙板搧風，那雙瘦弱的手，卻可以連搧3分鐘不喊累，他中分的頭髮下出現了涔涔的汗滴，但他的眼神滿是期待火苗蔓延的喜悅。那時的希希覺得有個男人可以幫忙生火，是天底下最浪漫的事。但現在的她已經不喜歡日正當中被曬到頭暈，還要一邊驅趕覬覦食物的蒼蠅，一邊拍打隨時出伺機吸血的小黑蚊，她納悶朋友都沒有被蚊子叮到嗎？還是她已經忙碌到沒時間管蚊子的事了？

餐廳裡的聚會，同年齡人的對話，孩子小的時候，他們還會說幾句羨慕她單身的話，孩子大了，他們更在乎怎麼度過孩子的叛逆期，怎麼選志願將來才能出人頭地。感覺好像自己填志願那般積極，但當年他們的志願也都是父母填的阿，有書唸就要偷笑了，可是現在的孩子不是以前的他們了，現代的父母卻還老想著像舊時代一樣掌控孩子的一切，好像當年受的壓抑，現在終於輪到自己報復到孩子身上了。

希希有時候也會說出自己的見解，但那些人，那些有孩子的朋友，都假裝在聽，但其實根本沒聽進去。更有甚者，直接嗆她說，你沒生過孩子怎麼懂家長的心情。同年齡的人，還是一樣幼稚，她沒養過豬，但也知道豬肉的滋味。她就是這樣，才不願意做模板，跟他們成為同一種樣子。

希希很孤單，希希會不會想不開，一定要把希希變得跟我們一樣她才不會孤單。

到底這些針對她希希本人的想像都是從何而來的呢？

某年聖誕節，她剛好一個人到日本去自助旅行，下著雪的函館，小樽運河旁積著雪的建築物，搭配夜晚的燈光，她感動到差點想留在當地。

不過是改了晚一點的航班回來，在那個網路沒這麼發達的年代，她一降落台灣的土地上，回到家看到滿面愁容的父母，才知道流言傳得有多誇張。說她的初戀結婚她想不開，還把她以前說的玩笑話當真，那時她看了某部漫畫，忍不住說自己要在銀白色的雪世界美麗的死去。對那些造成她家困擾的蜚語她嗤之以鼻，她連初戀情人要結婚都不知道，怎麼可能無限的聯想到那些俗濫的劇情。她也氣自己的父母，連女兒的心情都不理解，她都已經打過電話報平安說要晚回國，他們怎麼就耳根子這麼軟誤信陌生人的讒言，以為她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她活得很好，難道他們都看不出來？

還是她的好，比不上他們標準的好，一定要跟一個男人被困在一個屋子裡，生一些孩子，一起被困在大一點的屋子裡，給別人知道，給別人看到，這是我的先生，我的孩子，這樣的生活模式才是他們眼中的好？

9月22日是世界犀牛日，要好好保護犀牛這種珍貴的野生動物。年過五十的希希，在同一代人來說，單身至今也算是稀有動物了。她看著那隻獨自啃著草的白犀牛，臉上看起來有滿滿的皺紋，怎麼辦，希希也覺得她好像有點孤單。是因為被關起來嗎？還是因為只剩牠一隻？看了一下告示牌，說牠平常喜歡在池子裡泡SPA，真悠閒。

一個人獨居就不行嗎？還是因為被觀看呢？

希希決定要捨棄目光了，突然她聽見有人大喊「希希」，她忍不住轉頭往聲音的方向望去，但前面的震動聲更加引起她的注意，壯碩的白犀牛突然豎起耳朵，奔跑了起來，牠跑到了圍欄邊，向聲音的來源靠近。

希希看到一個年紀比她大不到幾歲的男人，親暱的叫喚著「犀犀」，而白犀牛也在他的附近撒嬌。

白犀牛是大近視，但是聽覺敏銳。

希希這才發現，用看的，白犀牛的確很孤單，但用聽的，牠其實沒那麼孤單。